我们已经知晓,陈舸与万物达成协议的愿望超过了与任何人类文明达成协议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必然与对现行文明⑤的反思和怀疑联系在一起。“电视发射塔”,“挖掘机”,“市政管理局”,“发动机”,“铁铲”,“重型机械”,“邮政局”,等等,之所以在陈舸的作品里显得如此刺目,是因为它们全都听命于这个文明,改天换地,未尝稍作停顿。但是无论非用,还是享用,无论被动,还是主动,诗人必然卷入这个无计消除的现行文明。他也深感难辞其咎,并从暗黑之处捕捉到主体(“我”)对万物的恶意。作品《李屋寨札记》写及生意盎然的菜地:樋菜,萝卜,茄子,苋菜,白菜,卷心菜,豌豆,青椒,南瓜,豆角,黄瓜,苦瓜,丝瓜,油菜,香芹,葱,“各种蔬菜,在不同的季节月份出现/就像我只是经过”。结句中“就像”二字,恍若无心,实则着力,佯捂住万千杀机:我来并非审美,本意只为觅食。蔬菜之美不设防一如天地之无邪。另一件作品《大河村》,在诗学的隐喻之间,突然甩出一句哲学的断言,“我,是被拒绝的那部分”,被谁拒绝呢?桔树,桔花,……天地。还有一件作品《去海边》,写及车过隧道,则更为狷介和显豁,似乎天地都已经不可再忍,“哦,这沉默山体的,一截**//突然,将我们/ 连人带车的吐了出来”。代言人的工作做到这个地步——对自身的厌恶——可以说已经忘我。忘我始有天地。提到“厌恶”这个词,不免马上想起张枣的《木兰树》⑥。张枣坚守着木兰树主义,像树神附体般地选用了这个词:“我在厌恶自己”。“我”自视如他者(the other),成为树的代言人,总是感到树之感到,“于是她佯装落下花,或者趁青空/飘飘而来的一阵风,一声霹雳,舞蹈着将我/从她微汗的心上,肌肤上,退出去 ”。惜乎这首诗竟为众人所不见。杰出的诗人总是包孕着将为后代诗人分别跟进和展开的种种向度。单就刚才讨论的这两件作品而言,与张枣相比⑦,陈舸或有不足,但是两者都表达了相同的甘愿:甘愿成为某种赘余之物。从早前的张枣到近来的陈舸,从“厌恶”到“拒绝”,从“退”到“吐”,成全了木兰树、桔树、桔花与天地之“舞蹈”,亦即伯特·阿尔蒙(Bert Almon)所谓“万物舞动之纹”⑧。诗人,所有人,应如虚设。可是在这个发展决定论时代,大家反复练习的,恰好不是虚设,而是强加;连诗人也不能全身而退:他只能在人与天之间求得艰难的和解,就像陈舸在他与“水中蜥蜴”之间所做的那样,——这恰是一种介入的态度。行文至此,实已牵出生态文学的第二个重要母题: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批判。依照这种观点,我们必须重新定义社区,“将社区的边界扩大到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或他们的全称即大地万物”⑨,并在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前提下重建大地伦理。在这个新秩序之内,万物均无高下与尊卑之分。所以,陈舸《散步记》才把“低层的做粗茶,愈往上,愈为稀疏,//尖梢的一点嫩芽,才能制上好的龙井”视为“残酷的等级”。诗人此处自有寄譬,但是重建大地伦理,首先就要摧毁无论何种意义上的等级。
值得注意的是,陈舸对自然神性的辩护,有时候会转移成对女儿神性的辩护。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自然神性至高至崇,女儿神性也自有拥趸。从曹植到曹雪芹,已毋须再说,最为登峰造极的却是清人李汝珍。当今专治古典小说的学者,往往轻看此人,殊不知,待到《镜花缘》出来,自然神性与女儿神性才能够完全重合。镜花者,美也,暂也,幻也,正是万物之隐喻。这部奇书第四十八回如此写到,“那碧玉座上竖一白玉碑,高不满八尺,宽可数丈,上镌百人名姓”,从曼陀罗仙子史幽探,到百合花仙子毕全贞,百位花神,都是女儿⑩。陈舸亦将女儿和自然相叠加,《狐狸日记》首行已经显示此种端倪,最为昭然的当属《林中路》,“我的手,试图/向你身上最险峻的地方攀爬,/*腰际的海岸,/但最后终止于/一朵合拢的紫睡莲”。为有神性的光辉,连色情也能如此纯情:这种色情,已是反色情。此一点,可与顾城(尤其是《英儿》)做个比较。顾城亦有此种辩护的态度,只不过他从自然神性过渡到女儿神性,渐次展开历时性辩护;而陈舸,则是在两者相叠加的基础上展开共时性辩护。至于神性坍塌,童话破灭,顾城魂断激流岛,已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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