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李家端看来,刘勰这个佛教徒梦与孔子随行的资格也没有,因为他所精熟的是佛理,《文心雕龙》也无益于经训;全书如此,《征圣》、《宗经》两篇,也是有益于词章而无益于经训。这两篇主要是:宣扬儒家圣人的文章“衔华佩实”、“旨远辞文”,论证在写作上向儒家经典学习的必要,强调要“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认为“文能宗经”就有“情深而不诡”等好处。总之,是主张向儒家经典学习写作,并未阐发六经的经义,也未提出如何用作品以宣扬儒家观点学说的主张。这样的“征圣”、“宗经”观点,当然就和佛家教义不存在什么矛盾。 第三,更主要的还在于,当时即使是真心诚意崇拜孔圣,对于一个虔诚的佛徒也不成其为矛盾。
儒与佛无疑是大异其旨的,但在刘勰所处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人们可以把它们统一起来。当时虽也有人认为“泾渭孔释,清浊大悬”48,但却相当普遍地存在着儒佛二教殊途同归的思想。这种思想的形成,一方面是由于佛入东土之后,不能不遇到土生土长的儒道思想的强大阻力,必须借助于根基雄厚的儒家思想及其词语,以利传播;由此更附会或编造出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孔子自己讲过,他不是圣人,而“西方之人,有圣者焉”49,这个西方圣者就是佛祖;有的更说孔子就是佛门弟子,名曰“儒童菩萨”50。这就真所谓“以佛统儒”,儒佛一家了。另一方面是,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和儒家思想凑合而成的玄学,唯心的因素更加发展了,和佛学就有了某些相通相近之处;而此期的玄学和佛学,正是在相辅相成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这样,由魏晋而南朝,就逐步形成了儒佛不二的普遍思潮;其间虽也有夷夏之论、本末之争,但本同末异的观念遍及晋、宋、齐、梁的僧俗儒道以至帝王大臣。现略举要例如下:
晋廷尉孙绰:“周孔即佛,佛即周孔,盖内外之名耳。……周孔救极弊,佛教明其本耳;共为首尾,其致不殊。”51
晋僧慧远:“常以为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高僧传》作“周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52
宋康乐公谢灵运:“昔向子期以儒道为一,应吉甫谓孔老可齐。”53
宋光禄大夫颜延之:“天之赋道,非差胡华;人之禀灵,岂限外内。”54
齐竟陵王萧子良:“真俗之教,其致一耳。”55
齐太子詹事孔稚珪:“推之于至理,理至则归一;置之于极宗,宗极不容二。”56
梁武帝萧衍:“穷源无二圣,测善非三英。”57
梁隐侯沈约:“内圣外圣,义均理一。”58
这样的论调,千篇一律,举不胜举。这种思潮不只是影响到刘勰,刘勰自己正是这一大合唱的重要成员之一。他在《灭惑论》中说:“至道宗极,理归乎一;妙法真境,本固无二。……故孔释教殊而道契。”59这种说法,和上引诸说是完全一致的。《灭惑论》的写作时间,目前学术界还有不同意见60。虽然写于《文心雕龙》成书之后的可能性更大,但从晋宋以来普遍存在的思潮来看,儒佛二道“本固无二”的思想,在《文心雕龙》成书之前之后,对刘勰这个虔诚的佛徒来说,都是存在的。因此,早已皈依佛门的刘勰,完全可以崇奉周孔,也可公然用“征圣”、“宗经”的旗号来写《文心雕龙》,而不致有什么矛盾。因此,刘勰既可大讲其“征圣”、“宗经”,必要时,也可毫不含糊地运用佛家思想。认清这点,对我们理解刘勰的整个文学思想,是很有必要的。
(四)
在儒佛相融,并渗透到整个思想领域的六朝时期,虽有像范缜等少数人奋起抗争,但唯心主义的宗教思想处于绝对优势,这是当时的客观事实。刘勰的《文心雕龙》不可能出污泥而不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文心雕龙》的可贵,却在它建立了以唯物思想为主的文学理论体系。
《文心雕龙》不是哲学著作,它也就不探讨物质的第一性,精神的第二性之类哲学范畴。因此,我们要判断《文心雕龙》倾向于唯心或唯物,不应从只言片语中去找它对哲学问题的回答,而要从它所论述的文学问题上,考察它对文学创作、文学理论的一些基本观点。
佛教思想自然完全是唯心的。刘勰虽然继承了具有朴素的唯物思想的儒家古文学派的观点,儒家古文学派也绝非彻底的唯物论者。所以,在《文心雕龙》中,唯心主义的杂质是随处可见的。不仅上述“般若之绝境”是唯心的,他多次讲到“河图”、“洛书”之类原始传说,用专篇论述了祭祀鬼神的文体“祝盟”、“封禅”等,吹捧儒家圣人是“妙极生知,睿哲惟宰”(《征圣》),以及儒家经典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宗经》)等等,都杂有浓厚的唯心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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