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译注

作者:刘勰

  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论说》)

  “贵无”和“崇有”是魏晋时期一场激烈的大辩论,它涉及万事万物的“有”或“无”、人生在世应“有为”或“无为”等重要问题,刘勰对这场争论,表面上是各打五十大板,认为都不是“正理”,然后从佛家的思想武库中搬出“般若之绝境”,认为这才是最正确的观点。所以,他是在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上用到“般若”一词的。

  “般若”学是盛行于魏晋的一个佛家学派;所谓“六家七宗”,“般若”派的支派也是很多的,但有一个基本观点,就是一切皆空,一切皆无。如《大明度经·本无品》中不仅说“一切皆本无,亦复无本无”,甚至“如来亦尔,是为真本无”40。主张“本无”,但“本无”也是没有的,以至佛家的老祖宗如来佛也是没有的。用这种彻底的“本无”观来对待具体事物,就是既不“有”,也不“无”。如和《大明度经》同经异译的《道行般若经》讲“心”的有无说:“心不有,亦不无”,“亦不有有心,亦不无无心”41。本书《论说》篇的注中曾引晋代僧肇《般若无知论》中“实而不有,虚而不实”、“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等话,也是一个意思。刘勰既反对“崇有”,也反对“贵无”,其实,就是“非有非无”论,正是地道的佛教思想,彻底的唯心主义。

  “般若”一词,一般译为“智慧”。阐释《大品般若经》的《智度论》说:“般若者,秦言智慧。一切诸智慧中,最为第一,无上无比等,更无胜者”42。既强调为至高无上的“智慧”,就不是一般世俗之人所有的智慧,而是专指佛徒领会佛义的独特“智慧”。所谓“佛”,原是“浮屠”、“浮陀”等译音演化而来的,意译为“觉者”或“智者”。所以《理惑论》说:“佛之言觉也。”43一般佛徒常名曰“觉”、“慧”、“智”、“悟”等,就是这个意思。由此可见,“般若”一词,对整个佛家思想是有代表性的。刘勰认为“有无”问题,归根到底是一个“般若之绝境”,就是要人们去领悟那种“非有非无,非实非虚”的佛教最高境界。

  这就足以说明,刘勰在《文心雕龙》的写作过程中,他的佛教思想并未中止,也无意于“严格保持儒学的立场,拒绝佛教思想混进来”。既然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他可旗帜鲜明地运用佛家的基本思想,其他问题又何惧之有,而要严格拒绝呢?《文心雕龙》中佛家词语不多,主要是它讨论的内容决定的。刘勰写此书既不是为了宣传佛教,也不是参加当时哲学上的争论,而主要是总结文学创作经验,进行文学评论,因此,虽然在必要时并不回避佛教思想的“混入”,却也没有必要把佛教思想强加进去,甚至要“以佛统儒”。

  但刘勰毕竟是以“征圣”、“宗经”为指导思想来写《文心雕龙》的,全书也处处以儒家经典为评论作品的依据。这和刘勰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是不是有矛盾呢?这要从以下三个方面来探究:

  第一,刘勰的《文心雕龙》是论“文”,无论文学创作或文学理论,和儒家经典的关系都比较密切,而承认这一事实并不等于放弃或背离佛家教义。北宋的孤山智圆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他“于讲佛教外,好读周、孔、杨、孟书,往往学为古文以宗其道”44;甚至称儒道为“吾道”:“老、庄、杨、墨弃仁义,废礼乐,非吾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古道也。故为文入于老、庄者谓之杂,宗于周、孔者谓之纯。”45他这样维护儒道之纯,只对“为文”而言,所以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佛道的立场。智圆是宋代佛教天台宗的“山家山外”之争的主要角色之一,这场和四明智礼的争论相持七年之久,谁也说不服谁,最后不得不“各开户牖”而分裂为“山家”、“山外”两派46。智圆这种固执己见的态度,很能说明他在文学观点上尊儒,绝不是佛教的立场有了改变。

  第二,刘勰确是强调“征圣”、“宗经”,但“征圣”、“宗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清代李家端曾说:

  刘彦和著《文心雕龙》,可谓殚心淬虑,实能道出文人甘苦疾徐之故;谓有益于词章则可,谓有益于经训则未能也。乃自述所梦,以为曾执丹漆礼器于孔子随行,此服虔、郑康成辈之所思,于彦和无与也。况其熟精梵夹,与如来释迦随行则可,何为其梦我孔子哉?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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