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跟上一天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在屋里关到第三天,憋闷得慌了,决意出去走走。但从初到的那晚起,不知为什么他就讨厌巴黎。他什么都不想看,对什么都没好奇心;他太关切自己的生活了,再没兴致去关切旁人的生活:什么古迹,什么有名的建筑,他都不以为意。才出门,他就觉得无聊得要命,所以虽然决意不等满八天不再去找高恩,也情不自禁的一口气跑去了。
受过嘱咐的仆人说哈密尔顿先生因公出门了。克利斯朵夫大吃一惊,嘟囔着问哈密尔顿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仆役随便回答了一句:“总得十天八天罢。”
克利斯朵夫失魂落魄的回去,在房里躲了好几天,什么工作都不能做。他骇然发觉那点儿有限的钱——母亲用手绢包着塞在他箱子底上的,——很快的减少下去,便竭力紧缩,只有晚上才到楼下小饭铺里吃一顿。饭店里的客人不久也认识他了,背后叫他"普鲁士人"或是"酸咸菜"。——他花①了好大的劲,写信给几位他隐隐约约知道姓名的法国音乐家。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们听他弹弹他的作品:别字连篇,用了许多倒装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国式的客套话。信上的抬头写着"送呈法国通儒院宫邸"之类。——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个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们大笑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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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酸咸菜为德国的名菜,借作德国人的诨号。
过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书店里。这一回,运气帮了他的忙。他走到门口,高恩正好从里面出来。高恩眼见躲避不了,便扮了个鬼脸;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极,根本没觉察。他以那种惹人厌的习惯抓住了对方的手,挺高兴的问:“啊,你前几天出门去了?旅行很愉快吗?”
高恩回答说是的,但仍旧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来过罢,……人家跟你说过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没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吗?人家怎么说?”
高恩越来越愁闷。克利斯朵夫看他发僵的态度很奇怪: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提过你了,"高恩说,"可还不知道结果;我老是没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后,我就忙不过来:公事堆积如山,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关切的问。
高恩狡狯的瞧了他一眼:“简直不行。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手臂说。"你得保重身体!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还要给你添麻烦!得老实告诉我呀。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舒服呢?”
他把对方的推托那么当真,高恩一边拚命忍着不笑出来,一边也被他的戆直感动了。犹太人是最喜欢挖苦人的——(在这一点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只要对方给他们一个取笑的机会,哪怕他是厌物,是敌人,他们都会特别宽容。并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健康这样关切,也不由得感动了,决意帮助他。
“我有个主意在这里,"高恩说。"既然暂时找不到学生,你能不能先做点儿音乐方面的编辑工作?”
克利斯朵夫马上答应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着说。“有个巴黎最大的音乐出版家,但尼·哀区脱,我跟他很熟。我介绍你去;有什么事可做,你临时看着办罢。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区脱是个真正的音乐家。你们一定谈得拢的。”
他们约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够一方面帮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摆脱了,觉得挺高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书店去和高恩会齐了。他依着他的嘱咐,带了几部作品预备给哀区脱看。他们到歌剧院附近的音乐铺子里把他找到了。客人进门,哀区脱并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的伸出两个手指;至于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的行礼,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们带到隔壁屋里,也不请他们坐下,自己背靠着没有生火的壁炉架,眼睛望着墙壁。
但尼·哀区脱年纪四十左右,个子高大,态度冷淡,穿着很整齐,腓尼基人的特点很显明,一望而知是聪明而脾气很坏的,脸上仿佛老是在生气,须发全黑,长胡子修成方形,象古代的亚述王。他差不多从来不正面看人,说话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象跟人顶撞。他外表的傲慢无礼,固然是因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种手足无措的表现。这样的犹太人很多;大家讨厌他们,认为这个强直的态度是目中无人,实际是他们的精神与肉体都发僵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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