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滔滔不竭的说着,简直停不下来。
哀区脱冷冷的回答:“随你罢。”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门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尔伐·高恩看着大笑,哀区脱耸耸肩对高恩说:“他会跟别人一样回来的。”
他心里其实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当聪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种出言不逊的,愤激的态度之下,他辨别出一种力量,一种他知道很难得的力量,——尤其在艺术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他颇想给克利斯朵夫一点儿补偿,可是办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克利斯朵夫回头来迁就他:因为凭着他悲观的看法和阅世的经验,知道一个人被患难磨折的结果,顽强的意志终于会就范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馆,火气没有了,只有丧气的份儿。他觉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的依傍倒掉了。他认为不但跟哀区脱结了死冤家,并且把介绍人高恩也变了敌人。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敌的城里,那真是孤独到了极点。除了狄哀纳与高恩,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的朋友高丽纳,从前在德国认识的美丽的女演员,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国演戏去了,这一回是在美国,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体:因为她已经很出名,报纸上常常披露她的行踪。至于那个被他无意中打破饭碗的女教师,他常常难过而决心到了巴黎非寻访不可的女子,如今来到巴黎之后,他可忘了她的姓氏,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她名字叫做安多纳德。其余的还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寻访一个可怜的女教员,又是谈何容易!
眼前先得设法维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边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着厌恶的心理,去问问旅馆的胖子老板,街坊上可有人请他教钢琴。老板对这个一天只吃一顿而又讲德语的旅客,原来就不瞧在眼里,现在知道他只是个音乐家,更失去了所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国人,认为音乐是贪吃懒做的人的行业,所以就挖苦他:
“钢琴?……你弄这个玩艺儿吗?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欢干这一行!我吗,我听到无论什么音乐就跟听到下雨一样……也许你可以教教我罢。喂,你们诸位觉得怎么样?"他转身对一般正在喝酒的工人嚷着。
大家哄笑了一阵。
“这行手艺倒是怪体面的呢,"其中有一个说。"又干净,又能讨女人喜欢。”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语,尤其是取笑的话:他正在找话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老板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对丈夫说:“得了罢,斐列伯,别这么胡说八道。"——她又转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许有人会请教你的。”
“谁呀?"丈夫问。
“就是葛拉赛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人家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呢。”
“啊!你说的是他们,那些摆臭架子的!不错,那是真的。”
他们告诉克利斯朵夫,说那是肉店里的女儿:她的父母想把她装成一个大家闺秀,答应她学琴,哪怕借此招摇一下也是好的。结果是旅馆的主妇答应替克利斯朵夫说去。
第二天,他回报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愿意先见见他,他便去了,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尸首,那个皮色娇嫩,装着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板起一副俨然的面孔。她开口就提到学费,声明她不愿意多花钱,因为弹琴固然是有趣的玩艺,,但并非必须的,她每小时只能给一法郎。之后,她又不大放心的盘问他是否真懂音乐。等到知道他不但会演奏,还会写作,她似乎安心了,态度也显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满足了,决意向街坊们说她的女儿找到一个作曲家做老师。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见所谓钢琴是件旧货店里买来的破烂东西,声音象吉他;——而肉店里的**用着又粗又短的手指在键盘上扭来扭去,连这个音和那个音的区别都分不出,神气似乎不胜厌烦,不到几分钟就当着人打呵欠;——母亲还在旁监视,发表她那套对音乐与音乐教育的意见:——克利斯朵夫委屈之极,连发怒的气力也没有了。他垂头丧气的回去,有几晚连饭都吃不下。仅仅是几星期的功夫,他已经到了这田地,将来还有什么**的事不能做?当初也何必那么愤愤不平的拒绝哀区脱的工作?他现在做的事不是更丢人吗?
一天晚上,他在卧室中不由得流下泪来,无可奈何的跪在床前祈祷……祈祷什么呢?他能祈祷什么呢?他已经不信上帝,以为没有上帝了……但还是得祈祷,向自己祈祷。只有极平凡的人才从来不祈祷。他们不懂得坚强的心灵需要在自己的祭堂中潜修默炼。白天受了屈辱之后,克利斯朵夫在他静得嗡嗡作响的心头,感觉到他永恒的生命。悲惨生活的浪潮在生命的底下流动:但这悲惨生活跟他生命的本体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一切的痛苦,竭力要摧毁一切的痛苦,碰到生命那个中流砥柱就粉碎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自己的热血奔腾,仿佛是心中的一片海洋;还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反复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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