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边紧钉着,空等了一场萨皮纳。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个人了。他们俩都不愿意再挣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么也没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为黄昏时那一忽儿功夫是他唯一快乐的时间,而现在给她剥夺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感情,从来不想到去体会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谅她。
  萨皮纳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对自己是否动了爱情还没弄清楚,就已经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象一切漂亮妇女一样,她有种天生的残忍,因为知道自己必胜无疑,就不声不响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个笨拙的情敌白费气力。
  洛莎打了胜仗,对着她战略的后果非常丧气的考虑了一番。为她,最好是别一把死抓,别和克利斯朵夫去纠缠,至少在目前:而这个办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坏的是跟他提到萨皮纳:而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为了试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说了句萨皮纳长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说她的确很俏。虽然这种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觉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萨皮纳好看,可从来没注意过,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萨皮纳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态度举动多么有**……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这样的身体,她有什么东西不肯牺牲呢!人家为什么不爱她而爱萨皮纳,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体!……她怎么会长了个这样的身体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压迫!她觉得它多丑!多可厌!而且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个躯壳!……她太高傲,同时也太谦卑了,决不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爱而怨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想教自己更谦虚一点。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这个身体是她的,她的,而非萨皮纳的呢?……人家为什么要爱萨皮纳呢?她用什么方法教人爱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懒惰,随便,自私,对谁都不理不睬,不照顾家,不照顾孩子,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活着只为了睡觉,闲荡,一事不做……而这倒能讨人喜欢……讨那么严厉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欢!哎哟!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么会不发觉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时常说几句对萨皮纳不好听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但不由自主的要说。她常常后悔,因为她心肠很好,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更加后悔的是这些话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复,显出他对萨皮纳是怎样的锺情。他的感情受了伤害,他便想法去伤害别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免得哭出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攻击了克利斯朵夫心爱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难过。
  她的母亲可没有她这种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一样,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邻家少妇的谈话:要猜到其中的情节是不难的。他们暗中想把洛莎将来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击;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一种侮辱,虽然他并没知道人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玛利亚那种专横的性格,决不答应别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几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萨皮纳以后,仍然去和萨皮纳亲近,尤迫使她愤慨。
  她老实不客气把那种意见对克利斯朵夫唠叨。只要他在场,她总借端扯到萨皮纳身上,想找些最难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话来说;而凭她大胆的观点和谈锋,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伤害人或讨好人的艺术中,女子强悍的本能远过于男子;而这种本能使阿玛利亚对于萨皮纳的不清洁,比对她的懒惰与道德方面的缺点攻击得更厉害。她的放肆而喜欢窥探的眼睛,透过玻璃窗,一直扫到卧室里头,在萨皮纳的梳洗方面搜寻她不干净的证据,然后再用那种粗俗的兴致,一件一件的说给人家听,要是为了体统攸关而不能全说,她就用暗示来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难堪又愤怒,脸色发了白,嘴唇抖个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亲不要再说,甚至替萨皮纳辩护;但这些话反而使阿玛利亚攻击得更凶。
  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嚷着说这样的议论一个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个人真要刻毒到极点,才会去拚命攻击一个好心的,可爱的,和善的,躲在一边的,不伤害谁,也不说谁的坏话的人。可是,倘若以为这样就能教她吃亏,那就错了:那倒反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愈加显出她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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