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阿玛利亚也觉得自己过火了些,但听了这顿教训恼羞成怒,把争论换了方向,认为在嘴上说说善良真是太容易了:这两个字可以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吗?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顾一个人,不尽自己的责任,就能被认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听了这番话,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人生第一应尽的责任是要让人家觉得生活可爱,但有些人认为凡是丑的,沉闷的,教人腻烦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邻居,仆人,家属,跟自己一古脑儿折磨而伤害了的,才算是责任。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样的碰到这一类的人,这一种的责任!……
  大家越争越激烈。阿玛利亚变得非常不客气了。克利斯朵夫也一点不饶人。而最显明的结果,是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萨皮纳老混在一块儿。他去敲她的门,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说有笑,还有心等阿玛利亚与洛莎看得见的时候这么做。阿玛利亚说些气愤的话作为报复。可是无邪的洛莎被这种残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觉得他瞧不起她们,他要报复;她辛酸的哭了。
  这样,从前受过多少冤枉气的克利斯朵夫,也学会了教别人受冤枉气。
  过了一些时候,萨皮纳的哥哥给一个男孩子行洗礼;他是面粉师,住在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萨皮纳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请了。他不喜欢这种喜庆事儿,但为了欺骗伏奇尔一家,同时又能跟萨皮纳作伴,也就很高兴的答应了。
  萨皮纳有心开玩笑,也请了阿玛利亚与洛莎,明知她们是不会接受的。而结果的确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应。她并没瞧不起萨皮纳,甚至为了克利斯朵夫喜欢她的缘故,有时对她也很有好感,偏想去勾着萨皮纳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可是她的母亲在面前,她的榜样也摆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气来谢绝了。等到他们动身以后,想到他们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却关在房里,面前放着一大堆衣服得缝补,母亲又在旁边嘀咕,她可透不过气来了;她恨自己刚才的傲气。啊!要是还来得及的话!……要是还来得及的话,她也能一样的去乐一下……
  面粉师派了他那辆铺着板凳的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路上又接了几位别的客人。天气又凉快又干燥。鲜明的太阳把田野里一串串鲜红的樱桃照得发亮。萨皮纳微微笑着。她的苍白的脸,吹着新鲜的空气有了粉红的颜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们彼此并不想说话,只跟坐在旁边的人闲扯,不管跟谁,也不管谈些什么:他们很高兴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高兴能坐在一辆车里。两人交换着象儿童一样快活的目光,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人。萨皮纳喜欢乡下,可差不多从来不去:无可救药的懒惰使她绝对不会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这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致就觉得趣味无穷。那对克利斯朵夫当然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皮纳,也就象所有谈恋爱的人一样,对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悦的激动他都感觉到,还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爱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
  到了磨坊,庄子上的人和别的来客在院子里招呼他们,大声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聋了。鸡,鸭,狗,也一起哄叫起来。面粉师贝尔多是个浑身黄毛的汉子,脑袋和肩膀全是方的,个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萨皮纳的瘦小纤弱成为对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轻轻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会碰坏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来,小妹妹向来是对她彪形大汉的哥哥爱怎办就怎办的,而他尽管说些戆直的笑话,挖苦她的使性,懒惰,和数不清的缺点,照旧对她百依百顺。她受惯了这种奉承,认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认为挺自然的,对什么也不以为奇。她决不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欢,只觉得有人爱她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样,才每个人爱她。
  克利斯朵夫还有一个比较不大愉快的发见,原来洗礼不但要有一个教母,还得有一个教父,教父对教母照例有些特权,那是他决不肯放弃的,倘若教母又年轻又漂亮的话。一个佃户,长着金黄的蜷头发,耳上戴着环子,走近萨皮纳,笑着把她两边的腮帮都亲了亲;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记起那个风俗。他非但不以为早先没想到是自己糊涂,为之而生气是更其糊涂,他反而对萨皮纳大不高兴,象故意把他诱进圈套似的。在以后的仪式中和萨皮纳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绪更坏了。大家在草场上蜿蜒前进,萨皮纳不时从队伍中转过身来对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装不看见。她知道他在那儿怄气,也猜到是为的什么;但她并不着慌,只觉得好玩。虽然她跟一个心爱的人闹了别扭非常难过,可永远不想化点儿精神去解除误会:那太费事了。只要听其自然,每样事都会顺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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