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写信给她,并且那样的满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岂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
  “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皮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
  “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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