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们又有了接近的机会。那是全家不在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为了准备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萨皮纳坐在小园子里晒太阳。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点了点头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停了下来:是为了萨皮纳脸上没有血色呢,还是为了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悔恨,恐惧,温情?……他回过**,靠在铁丝网上对萨皮纳道了一声好。她一声不出,只向他伸出手来。她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柔。她伸出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说:“我们讲和了罢……"他在铁丝网上抓住了她的手,弯下身去**。她并不想缩回去。他真想扑在她脚下和她说:“我爱你"……两人不声不响的互相瞧着,可并没解释什么。过了一会,她把手挣脱了,掉过头去。他也掉过头去,遮掩心中的慌乱。然后,他们又彼此望着,眼神都显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变出橙黄,青紫,种种细腻的颜色。她用着平日惯有的姿势,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紧。
“你好吗?"他问。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这样的话用不着回答。他们还在那里互相望着,非常快乐:仿佛两人一度失散了,这一回才重新遇上……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明天走了。”
萨皮纳吃了一惊:“你走了?”
他赶紧补充:“噢!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失魂落魄了。
他说他是去开音乐会的,去了回来便整个冬天不出门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吗?”
她眼睛望着别处,摇摇头,隔了一会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呢?”
他不大明白这问句,他不是早已回答过了吗?
“回来了就能见面了,不过是半个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气还是那么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说句笑话:
“你不会觉得时间太久的,睡睡觉不就得了吗?”
“是的。”
她勉强想笑,可是嘴唇在发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叫了一声。
她说话之间有些悲痛的音调,好象是说:“待在家里罢!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把这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样重;但只要她说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话,他就会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皮纳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赶紧回进屋子。在屋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预备晚上再和她见一次面。但伏奇尔一家钉着他,母亲也到处跟着他,行装又是照例的没有收拾停当,他竟抽不出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动身了。走过萨皮纳的门口,他很想进去敲她的窗子,觉得没有和她告别而离开非常难过;——昨天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会,就给洛莎岔开了。但他想到这时她还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兴。而且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办呢?……最后,他下意识的感到,对她试试自己的魔力,——必要时甚至让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坏。他并不把萨皮纳和他离别的痛苦如何当真;只想着也许她真的对他有情,那末这次短时间的分离还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车站。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些内疚。可是车子一动,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心中朝气蓬勃。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给朝阳染上了粉红色,他欣然和它们作别,又用着出门人那种无挂无虑的心思,对着一切留着的人说了声再会,就把他们丢开了。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皮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那也不足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情调,不禁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时候,倒只能写出欢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内心的这种出岂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片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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