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席谦让,胡 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 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 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 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 老大、尤五的交 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 我们胡 老兄。”
“承情,承情!”胡 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槍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 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 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 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 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 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槍,槍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 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槍、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槍。
胡 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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