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在南洋长大,这个“文化的中国”你是怎样获得的?
李永平:我家情况比较特别,不是老华侨。我父亲是广东客家人,二十几岁才到婆罗洲的华侨学校教中文。所以我从小就接触中国的东西。我常常说,我的中文老师是中国古代的文学家,像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我从懂事开始就想回中国,因为我很**。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觉得华人在那个地方是寄人篱下,永远是二等公民。我想回大陆,那是能把我当自己人看待的一个地方。实际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有一个舅舅在广州,准备在我高中毕业时就把我安排到广州的中山大学。但我念高二的时候,晴天一声霹雳,中国大陆发生了“文化大革命”。我可能是马来西亚第一个知道大陆发生“文革”的人。
南都:你怎么知道“文革”的?
李永平:我当时有一个习惯,每天收听中国的广播。那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一天有一个小时的节目是对南洋华侨广播的,一开始是20分钟的新闻节目,接下来就是一些文艺节目,唱歌、说书、讲故事。有一天突然间这个新闻没有了,一切正常节目也没有了,整整一小时在播毛泽东语录,一整个礼拜都是。第二礼拜开始播一些比较文艺的东西,还是根据毛语录改编的歌曲,我就知道大陆出事了。后来消息传出来,大陆发生政治动乱,后来称为是“文化大革命”。这样我回大陆的这条路就断掉了。那怎么办呢,我就选择来台湾,一待就是五十年。我19岁到台湾,中间去美国读了6年书,然后毕业回台湾,就没离开过了。
南都:从小时候开始就盼望回到祖国,但你直到现在都没有去过大陆?
李永平:没有,没有。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们看我写的东西,就知道我一直很想回去。那种感觉,你们很难理解,近乡情怯,越近你的家乡,你越害怕。因为你怕回去以后,却发现一切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你知道我的中国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唐诗宋词元曲来的,那是我的中国,我的中国。但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是污染,整条河的污染,我的心在滴血。我知道改革开放,中国改变了很多,富裕了,但附带来不少负面的东西。我在台北那么多年,写过一部《海东青》,就写台北是一个充满丑陋欲望的索多玛城。如果我到大陆一看,是一个更大的索多玛,是五十倍大的索多玛———大陆人口是台湾的五十倍呀,那我想我整个会垮掉。真的不敢回去了,我只好找个借口留在台湾,遥想中国。
中国小说家最大梦想是写部武侠小说(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南都:听说你在《大河尽头》写作中生了一场大病。
李永平:我年轻时非常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是南洋浪子,爱喝烈酒,爱抽烟,一天要抽两包半。所以《大河尽头》写了一半的时候,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就跟麦田出版社商量,先出半部,上册出版以后,我休息了一年再写下册。但《大河尽头》下卷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身体真的出问题了,一照X光片是心脏出了问题,只剩下正常人30%的功能,要马上开刀。我跟医生说,能不能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把小说写完、校对好。因为我怕不一定能从手术室出来。还好我生命力很强,手术非常顺利。医生说如果一直保养身体的话,应该可以再活5年。5年正好够我再写一部小说。
南都:所以你还在酝酿一部新作品?
李永平:《朱鸰书》,我答应过朱鸰(李永平的系列小说中反复出现的8岁小女孩形象)以她为女主角写一部小说,我要实践我的诺言。我一直很想写一部奇幻小说。那是西方文学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像《魔戒》、《哈利·波特》,但又要能以一个新的东方面目出现。朱鸰正好是最理想的一个主人翁,你想想看把朱鸰这样一个台北小姑娘丢进婆罗洲丛林里,以她的个性,让她在丛林中闯荡,惹是生非,可以写出多少故事!如果还能再给我5年,我还可以写一部我真正想写的武侠小说。
南都:为什么是武侠小说?(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李永平:有人说,中国导演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武侠电影;我也要说,中国小说家一生最大梦想是写一部中国武侠小说。因为武侠是最中国的东西,是中国独有的文学类型。作为中国作家,你可以把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生的思想、意念、人生,都写进到武侠小说里面去。上帝如果能再给我5年时间———我那么乖了,一口酒不喝了,一块肥肉不吃,够意思了吧!5年写朱鸰,5年写一部武侠小说,武侠小说我连故事和人物都想好了。到时候如果我真的有那个时间写武侠小说,我很可能会回大陆,我必须看看中国那块地,我才能写中国的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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