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高阳

裘丰言心想,穿着官服喝酒,也嫌拘束,就不作假客气,等龚之棠叫个丫头把皮袍子取了来,随即换上,是件俗称“萝卜丝”的新羊皮袍,极轻极暖,刚刚合身。

未摆酒,先设茶,福建的武夷茶,器具精洁,烹制得恰到好处。裘丰言是随遇而安的性格,跟点头之交 的龚振麟虽是初次交往,却象熟客一样,一面品茗,一面鉴赏茶具,显得极其舒适随便。而龚振父子也是故意不谈正事,只全力周旋着想在片刻之间,结成“深交 ”。

品茗未毕,只见龚家两个听差,抬进一坛酒来,龚振麟便说:“老兄对此道是大行家,请过来看看。”

裘丰言见此光景,意料必是一坛名贵的佳酿,便欣然离座,跟龚振磷一起走到廊下,只见是一坛二十五斤的花雕,坛子上的彩画,已经非常黯淡,泥头尘封,变成灰色,隐约现得有字。拂尘一看,上面写着:道光十三年嘉平月造。

“哟!”裘丰言说:“整整二十年了!”

“是的。在我手里也有五六年了。一共是两坛,前年家母七十整寿,开了一坛,这一坛是‘尊因吾辈到时开’!”

裘丰言自然感动,长揖致谢,心里却有些不安,这番隆情厚意,不在胡 、嵇估计之中、以后投桃报李,倒下不了辣手了。

就在这沉吟之际,龚家听差已经将泥头揭开,取下封口的竹著说:“裘老爷,你倒看一看!”

探头一看,坛口正好有光直射,只见一坛酒剩了一半,而且满长着白毛,这就证明了确是极陈的陈酒,裘丰言果然是内行,点点头说:“是这样子的。”

于是,龚家听差拿个铜久,极小心地撇净了白花,然后又极小心地把酒倒在一个绿瓷大坛中,留下沉淀的不要,又开了十斤一坛的新酒,注入瓷坛,顿时糟香扑鼻,裘丰言不自觉地在喉间咽下一口口水。

回屋入座,但见龚家的福建菜,比王有龄家的更讲究,裘丰言得其所载,在他们父子双双相劝之下,一连就干了三杯,顿觉胸隔之间,春意拂拂而生,通身都舒泰了。

等小龚还要劝千第四杯时,裘丰言不肯,“这酒上口淡,后劲足,不宜喝得过猛。”他说,“喝醉了不好!”

“老伯太谦虚了!无论如何再干一杯。先干为敬。”说着龚之棠“啯、啯”的,一口气喝干了酒,侧杯向客人一照。

裘丰言也只好照干不误。自然,他的意思,龚家父子明白,是要趁未醉之前,先谈正事。事实上也确是到了开谈的时候了。

“昨天我上院,听抚台谈起,老兄有个说帖,”龚振麟闲闲提起,“抚台嘉赏不已!说如今官场中,象老兄这样的热心又能干的人,真正是凤毛麟角了。”

“那是抚台谬奖。”裘丰言从容答道:“抚台是肯做事的人,不然,我也不肯冒昧。”

“是啊!抚台总算是有魄力的。不过做事也很难,象这趟买的洋槍,是京里的大来头,不晓得那普鲁士人具何手眼、力量居然达得到大军机?价钱当然就不同了,简直是狮子大开口!抚台把这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委了我,好不容易才磨到这个价钱。我做了恶人,外面还有人说闲话,变得里外不是人,这份委展,别人不知道,你老兄一定体谅!”

裘丰言心想,他拿大帽子压下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此时犯不着去硬顶。

好在胡 雪岩已授已四字妙诀:不置可否!

于是他点点头答了一个字:“哦!”连这大军机是谁都不问。

“我现在要请教老兄,你说帖中所说的英商,是不是哈德逊?”这不能不答:“是的。”

“这就有点奇怪了!”龚振麟看看他的儿子说:“不是哈德逊回国了?”

这话是说给裘丰言听的,他一听大惊,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胡 雪岩本事再大,也不会想到哈德逊已不在中国。这一下,谎话全盘拆穿,岂不大伤脑筋?

幸好,第一,襄丰言酒已上脸,羞愧之色被掩盖着,不易发现,第二,裘丰言押运过一次洋槍,也到过上海,跟洋人打过交 道,不是茫无所知,第三,最后还有一句托词。

“这怕是张冠李戴了!”他这样接口,“洋人同名同姓的甚多,大概是另外一个洋商哈德逊。至于我,这趟倒没有跟哈德逊碰头,是一个‘康白度’的来头。”

“康白度”是译音,洋人雇用中国人作总管,代为接洽买卖,就叫“康白度”,是个极漂亮的“文明辙儿”,龚家父子听他也懂这个,不觉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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