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译注

作者:刘勰

  《夸饰》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七篇,专论夸张手法的运用。

  全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论夸张描写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刘勰从《诗经》等儒家经书中举一些运用夸张手法的例子,指出这种描写虽然不免过分,但不仅无损于作品的教育作用,反而能“追其极”、“喻其真”,起到更为有力的教育作用。其实,不仅某些难以表达的事理,甚至普遍的形器,也正是借助于夸张的方法,才能突出其实质,发挥积极的艺术效果。因此,刘勰断定“文辞所被,夸饰恒存”,凡是文辞描写,就永远存在着夸张的表现方法。

  第二部分讲夸张手法在两汉的运用、发展情况及其艺术力量。刘勰举汉赋中的一些例子,说明汉代辞赋家在夸张的运用上,虽有从盛行到过分的倾向,但都能在辞赋创作中“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充分发挥了夸张描写的艺术效果,甚至能使盲人睁开眼睛,聋子也受到惊骇。

  第三部分论夸张手法的基本原则。刘勰认为,一方面要继承《诗经》等儒家经书的优良传统,一方面要纠正汉代辞赋家夸张过分的偏向,做到“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关键在于抓住要点,能有力地表达思想感情,而不要用不恰当的夸张,使“名实两乖”。

  刘勰不仅认为从开天辟地以来,有文辞就必有夸饰,甚至还鼓励作家打破常规,以“倒海”、“倾昆”的精神,去努力探取夸饰的珠宝。这说明他并未死守儒家的一切教条,而对文学艺术的表现特点,有着较为正确的认识。

  (一)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1,形而下者谓之“器”2。神道难摹3,精言不能追其极4;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5。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故自天地以降6,豫入声貌7,文辞所被8,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9,风格训世10,事必宜广,文亦过焉11。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12,论狭则河不容舠13;说多则“子孙千亿”14,称少则“民靡孑遗15;襄陵举滔天之目16,倒戈立漂杵之论17: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且夫鴞音之丑18,岂有泮林而变好19?荼味之苦20,宁以周原而成饴21?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22。大圣所录23,以垂宪章24。孟轲所云25,“说《诗》者不以文害辞26,不以辞害意”也27。

  〔译文〕

  未成形的抽象的叫做“道”,已成形的具体的叫做“器”。微妙的道理不易说明,即使用精确的语言也不能完全表达出来;具体事物虽容易描写,用有力的文辞更能体现出它的真象。这并不是由于作者的才能有大有小,而是事理本身在描述上有难有易。所以从开天辟地以来,凡是涉及声音状貌的,只要通过文辞表达出来,就有夸张和修饰的方法存在;即使是《诗经》、《尚书》中那种雅正的语言,为了教育读者,所谈的事例一定要广博,因而在文辞上也就必然有超过实际的地方。所以《诗经》里面谈到高就说山高到天上,谈到狭就说河里容不下小船;谈到多就说子孙无数,谈到少就说周朝的百姓死得不剩一个。《尚书》里面讲到洪水包围丘陵,就有淹没天空的说法;讲到殷王的士兵叛归周人,就有杀得流血可以浮起舂米槌的记载。这些虽不免过甚其辞,但对于所要表达的基本意义却并无妨害。再如猫头鹰的叫声本来是难听的,怎能真像《诗经·鲁颂·泮水》中说的,因为它栖在泮水边的树上而变得好听起来了呢?苦菜的味道本来是苦的,怎能真像《诗经·大雅·绵》里面说的,因为生长在周国的平原上而变得糖浆似的甜呢?实在因为作者有着深刻的赞扬的意图,所以在文义上有所夸饰。伟大的圣人将它采录下来,作为后世的典范。因此孟轲曾说过:“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拘泥于辞藻而妨害了对诗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拘泥于诗句本身而误解了作者的原意。”

  〔注释〕

  1 形而上:成形以前,也就是抽象的东西。形:形体。

  2 形而下:成形以后,也就是具体的东西。以上两句是借用《周易·系辞上》中的话:“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孔疏:“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

  3 神道:神妙的道理。摹:模写。

  4 追其极:彻底表达出来。极:终极。

  5 喻:说明。

  6 以降: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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