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又做了个厌恶的表情。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这么说,究竟是很美的。”
他注意到她的外国口音,就问:“你是外国人吗?”
“是的。”
“是教员吗?"他一边看着她朴素的衣服一边又问。
“是的。"她红着脸回答。
“请问是哪一国人?”
“法国人。”
他做了个惊讶的姿势:“法国人?真想不到。”
“为什么?"她胆怯的问。
“你这样的……严肃!”
(她以为这句话在他嘴里不完全是恭维。)
“法国象我这样的也有的是,"她说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
他瞧着她那张小小的忠厚的脸,鼓起的脑门,笔直的小鼻子,四周簇拥着栗色头发的瘦瘦的腮帮。可是他视而不见,心里只想着那美丽的女演员,再三说:
“怪了,你是法国人!……真的吗?你跟那个奥菲利娅是一个国家的?简直教人不能相信。”
他静默了一会又说:“她多美啊!”
他这么说着,完全没觉得这个话仿佛把奥菲利娅跟这个女伴作了个不大客气的比较;她明明感觉到了,可并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认为奥菲利娅美极了。他想从她那儿打听一些关于那个女戏子的消息,她却一点不知道;显而易见她对剧坛的情形很隔膜。
“听到台上说法国话,你一定很愉快吧?”他问。
这句话他是随口说的,不料正说到了她的心里。
“啊!"她那种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兴。在这儿我闷死了。”
这一回他可对她仔细瞧了瞧:她的手微微**着,好似感到压迫的样子。但她立刻想起这种话可能得罪他:“噢!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老老实实的笑了:“得了罢,不用客套!你说得很对。在这儿,不一定要法国人才堵得慌,嘿!”
他耸起肩膀呼了口气。
可是她觉得说出了心里的话很难为情,从此不作声了。同时她也注意到,隔壁几个包厢里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也发觉了,大为愤怒。他们俩就这样打断了话。休息的时间还没完,他便走到戏院的回廊里去溜溜。少女的话还清清楚楚在他耳朵里,他可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奥菲利娅的形象。在以后的几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奥菲利启发疯的一场,唱着那一段爱与死的凄凉的歌,她的声音那么动人,使克利斯朵夫惊心动魄,快要放声大哭了。他恨自己这样软弱,——(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是不应该哭的),——又不愿意让人家看到,便突然从包厢里走了出去。回廊里,大厅上,都没有人。他心慌意乱的走下楼梯,不知不觉出了大门。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凉爽的空气,在黑洞洞的荒凉的街上迈开大步走一会。他走到运河边上,把肘子靠着栏杆,望着静静的水,看街灯的倒影在那里**。他的心情也跟这个一样:含糊,激动;除了一大片欢乐在表面上飘荡,什么都看不见。报告时刻的大钟响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戏院去看戏剧的结束。去看福丁布拉斯的胜利吗?他没有这兴致。谁会羡慕这个胜利①的人?看饱了人生的可笑与残酷,谁还愿意当他这个角色呢?整个作品是对人生的可怕的控诉。可是剧中的生命力多么强烈,以至连悲伤也成为欢乐,惨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把那个被他丢在包厢内而连姓名也没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馆去访问女演员。剧团的经理把她和其余的伙伴安顿在这儿,那个名角儿住的却是城里的第一家旅馆。克利斯朵夫被带进一间杂乱的小客厅,打开着的钢琴上放着残余的早餐,还有些夹头发的针和又脏又破烂的乐器。奥菲利娅在隔壁屋子直着嗓子唱,象个只想弄些声音闹哄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报的时候,她停了一下,问话的声音挺高兴,也不管客人会不会听到:
“他找我有什么事,那位先生?他叫什么名字?……克利①福丁布拉斯为挪威王子,因哈姆莱特及丹麦王等先后惨死而获登王位。斯朵夫……姓什么?……克拉夫脱!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多怪的姓!”
她重复了两三遍,念到R的时候拚命的卷舌头。
“不象个姓,倒象个赌咒的字……"接着她真的赌了一个咒。
“他是个年轻人还是个老头儿?……讨人喜欢吗?……——行,我就来。”
于是她又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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