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干么他要这样大叫呢?又没有别人在场,难道怕邻居听不见吗?他真有点儿这种神气……(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他好象远远的招呼一条船。”
  他并不生气,倒是真心的笑了,认为这种见解不无是处。她的议论使他听了好玩;从来还没人和他讲过这一套呢。结果他们都同意:用歌唱表现的朗诵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说话变得不成样子,象一条越来越大的虫。高丽纳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写一阕戏剧音乐,用乐队来为她的说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几段歌唱。他听了这个主意很兴奋;虽然场面的安排极不容易,但他觉得为了高丽纳的嗓子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想着许多将来的计划。
  等到他们想出门,已经快五点了。在那个季节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晚上高丽纳还要参加排戏,那是谁也不准参观的。所以她约他明天下午来带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计划。
  第二天差点儿又跟上一天一样。他发见高丽纳骑在一张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镜子,正在试一副假头发。旁边有服侍她上装的女仆和理发匠,她嘱咐理发匠要把一卷头发给弄得高一些。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望着站在背后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匠拿着假头发走了,她便挺高兴的转过身来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迎上去让他**。他不防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可也不肯错过机会。其实她并不把这举动看得怎么了不起,仅仅当做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噢!我真快活!"她说,"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说的是假头发。)——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什么似的。”
  他追问什么缘故。原来巴黎的理发匠包装的时候搞错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头发。
  “完全是平的,笔直的望下挂着,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的时候,"那女仆接着说,"太太把我吓坏了。太太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丽纳在镜子里看到了,愤愤的说:“你好笑吗,没心肝的!"可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问她昨晚排戏的情形怎么样。——据说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员的台词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两人谈得那么有劲,把一个下午又虚耗了一半。她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对她装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称赞她漂亮,天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语说从来没见过比她更"**"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啊?"他问。"不该这么说的吗?”
  “不错!不错!"她简直笑弯了腰。"你说得正对。”
  终于出门了。她的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咭咭呱呱的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国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时装店陈列的衣衫,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谈情说爱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当地的**,有的是皇族,有穿红衣服的皇帝,穿绿衣服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气:她简直为之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高声狂笑。便是在表现忠君爱国的纪念像前面,对着穿着旅行外套,头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后拥的还①法国戏院习惯,后台员役对女演员均称"太太"。有普鲁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的战神:她也毫无礼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会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学他们或是缩做一团或是大张嘴脸的怪样子。她鼓起腮帮,摹仿随便听来的一句话,因为她觉得那声音挺滑稽。他很高兴的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大教堂。高丽纳虽然穿着高跟鞋和长袍子,还是要爬上塔顶,衣摆在踏级上拖着,在扶梯的一只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后毫无顾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继续往上爬。她差点儿把大钟都要敲起来。到了塔顶,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国歌。随后,他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叫了几声。——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里,浓厚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墙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闪闪发光。克利斯朵夫瞥见那天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儿祷告,没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跟她打个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望前直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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