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器来!……
  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吗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滚它的蛋,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决不跟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象什么社会,简直是个蚂蚁窠!”
  “象我这样跟你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罢?”
  “那末上我们那儿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问她关于巴黎和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并不完全准确。除了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的想教听的人入迷。据她说,在巴黎谁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个个聪明,所以大家都运用自由而不滥用自由;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信什么就信什么,爱什么就爱什么,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决没有人多句话。那儿,决没人干预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决不越出范围来干涉文学艺术,决不把勋章,职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或顾客。那儿,决没有什么社团来操纵人家的声名和成功,决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也不相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决不压制无名的天才,决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众的拥戴。人情风俗都那么温厚,那么亲切,那么诚恳。人与人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毁谤人家的事。大家只知道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有价值,可以十拿九稳的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面前的尽是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利害的,豪侠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爱美的情绪。他们唯一的可笑是他们的理想主义,为了这个,他们虽然头脑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连嘴都合不拢来了;那真教人听得出神呢。高丽纳自己也听得飘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说她过去的生活如何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样的记不起。
  可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教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本人。倘使一个晚上没有一些**打趣的玩艺儿,她会觉得沉闷而可笑的。她免不了**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费;他简直没觉得。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懂什么叫做**。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的感情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风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开旷的胸襟,他都体会到;这些已经大大的超过了爱情所需要的条件;可是"爱情之来是不可捉**的",这一回它岂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连想也没想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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