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这一次的经验,时间并不久。克利斯朵夫对于第斯的幻想很快就消灭了,差不多和幻想来的时候一样快。说句公道话,这是应该由于第斯负责的,因为她一点不想法使他保留幻想。象这种性格的女子一朝把你批判定了,把你在心中丢开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她心目中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会对着你毫无顾忌的暴露她的灵魂,不以为羞,好似不怕在猫狗前面赤身露体一样。克利斯朵夫看到了于第斯的自私,冷酷,性格的平庸。幸而时间还短,他没有完全为她着迷。但他的发见已经使他痛苦,使他烦躁。他虽不爱于第斯,可爱着于第斯可能成就的——应该成就的人物。她美丽的眼睛使他感到一种痛苦的**,难以忘怀;尽管他现在知道了这双眼睛里面只有一颗萎靡不振的心灵在那儿睡着,他仍旧把它们看做先前所看到的,他愿意看到的那个样子。这是没有爱情的爱的幻觉。一般艺术家不完全耽溺在自己作品里的时候,那种幻觉在他们心中是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的。无意中碰到的一张脸就会使他们有这个境界;他们能看出它所有的美,为本人不觉得的,不以为意的;而因为本人不以为意,所以艺术家更爱那个美。他们有如爱一件快要死灭而无人赏识的美妙的东西。
  这也许是他自己看错了,于第斯这个人说不定早已定局,不能再有什么发展。但克利斯朵夫有过一个时候是相信她有前途的;这个幻觉始终存在,所以他不能用客观的眼光去判断她。他觉得她所有美好的地方都是她独有的,她本身整个儿都是美好的;她所有的庸俗,应当让德国与犹太这个双重的民族性去负责,尤其是德国,因为他自己为了德国性格受过更多痛苦。既然别个民族他还一个都不认识,他就把德国气质作为负罪的羔羊,拿世界上所有的罪过一起教它担当。于第斯给他的幻灭,使他又多了一项攻击德国气质的理由,认为它摧残了这样一颗灵魂的热情是不能原谅的。
  这便是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情形。他本希望在这个刚强而孤立的民族中间找到一个奋斗的盟友,而今一切都成泡影。热情冲动的直觉原是极不稳定的,常常使他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因此他立刻断定,犹太民族并没象一般所说的那么坚强,而接受外来影响也太容易了。它除了本身的弱点之外,还要加上它到处搜罗得来的弱点。他在这儿非但找不到一些倚傍来支持他的艺术,反而有跟这个民族一同陷在沙漠里的危险。
  一边发觉了危险,一边又没冲过危险的把握,他便突然不上曼海姆家去了。人家请了他好几回,他都谢绝了,也不说明理由。至此为止,他一向是殷勤得有点过分的,这一下突然之间的改变当然引起了注意:大家认为这是他的"怪僻",但曼海姆一家三个人,都相信跟于第斯不无关系;洛太和弗朗兹在饭桌上常常把这个问题作为取笑的资料。于第斯耸耸肩,说征服一个男人弄到这个局面也太妙了,接着又冷冷的要求她的哥哥别老跟她开这种玩笑。可是她也不放过逗引克利斯朵夫回来的机会。她写信给他,借口问他一个只有他能解答的音乐问题,末了很亲切的提到他近来很少去而大家渴想见见他的话。克利斯朵夫复了信,回答了她的问题,推说事情忙,始终不去。有时,他们在戏院里碰到。克利斯朵夫眼睛老向着别处,避免看到曼海姆家的包厢;于第斯存心想给他一个最动人的微笑,他却装做连于第斯这个人都没看见。她也不坚持。对他既无所谓,她觉得这个起码艺术家让她白费心血也不应该。他要愿意回来,他自个儿会回来的!要不然也就算了!……
  结果真的算了;没有他,曼希姆家里晚上也并不怎么寂寞。可是于第斯不由自主的恨着克利斯朵夫。他在的时候她不把他放在心上,她倒认为很平常,他要因之而不高兴也可以;但要不高兴到绝交的程度,那她觉得简直是狂妄,骄傲,只有自私而没有热情。——同样的缺点只要不在自己身上而在别人身上,于第斯就觉得不能容忍。
  然而她对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倒反更注意。她不动声色的逗他的哥哥提到这些问题,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谈话讲出来,然后她含讥带讽的评论几句,凡是可笑的地方一桩都不放过,使弗朗兹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不知不觉的降低下去。
  在杂志方面,先是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还没看出那些同事的庸俗;他们也因为他是自己人而承认他有天才。最初发见他的曼海姆还没读到他一个字,就已经在到处宣扬,说克利斯朵夫是个出色的批评家,他当作曲家是走错了路,最近才由曼海姆把他点醒的。他们在杂志上用着神秘的措辞替他的文章做预告,大大的引起了读者的好奇心。他第一篇评论披露的时候,在这个人心麻木的小城里好似一块大石头掉在鸭塘里。题目叫做:音乐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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