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该怎么办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
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床单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了。她不喜欢苏伦。现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这一点。她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也并不特别爱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爱。
不过她们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姨妈们家里度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作为穷亲戚,看人家的施舍脸色过苦日子吗?啊,决不能这样!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的丑陋肥胖的嬷嬷,还有迪尔茜一动不动像一尊怀抱着睡觉娃娃的青铜雕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会从这个梦中惊醒,醒来时将闻到厨房里烤肉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大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嘎声,那时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呢。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照出一片朦胧的情景,嬷嬷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箍紧的胸衣不再使她的****,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肺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她的袜子给轻轻脱下来,听见嬷嬷给她洗起了泡的脚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切。那水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多么舒服啊!她叹息着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
----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已更加明亮,因为月色像水银般地洒
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飘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
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沃土了。这沃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春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和爱伦的家族。
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强壮的双肩去杠。她从她的高处俯视一切,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真实。
她的根扎在这血红的土壤里吸取生机,就像棉花一样。她无论如何要留在塔拉农庄,经营它,赡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赡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以及那几个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辄套在自己颈上。明天将有许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废弃的园于里还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寻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带着爱伦的首饰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那里一定还留得有人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慢慢地转着,愈来愈慢,像一座发条在逐渐松散的时钟,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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