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居住了两三个月,奥里维忽然受了些风寒,躺在床上。克利斯朵夫动了慈母一般的感情,又温柔又焦急的看护他;医生听到奥里维肺尖上有点儿发炎,嘱咐克利斯朵夫用碘摩擦病人的背。克利斯朵夫一本正经的做着这工作的时候,瞧见奥里维脖子里挂着一块圣牌。他知道奥里维对一切宗教信仰比他都摆脱得干净,当下表示很奇怪。奥里维脸一红,说道:“那是件纪念物,是我可怜的安多纳德临死的时候带着的。”
克利斯朵夫打了一个寒噤。安多纳德这个名字使他忽然心中一亮。
“安多纳德?"他问。
“是的,她是我的姊姊。”
克利斯朵夫反复念着:“安多纳德……安多纳德·耶南……她是你的姊姊?……"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桌上的照片,“她不是很小就故世的吗?”
奥里维翩然笑了笑:“这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可怜我没有别的……她死的时候已经二十五岁了。”“啊!"克利斯朵夫很激动的说。"她可是到过德国的?”
奥里维点点头。
克利斯朵夫抓着奥里维的手:“那末我是认识她的啊!”“我知道,"奥里维回答。
他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克利斯朵夫再三说着。
他们俩一起哭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了奥里维的病,便尽量安慰他,要他把手臂放进被窝,替他把被褥盖住肩头,象母亲一般替他抹着眼泪,坐在床头对他望着。
“对啦,对啦,"克利斯朵夫说,"怪不得我早认得你了,第一天晚上就认出你了。”
(不知他是对眼前这个朋友说,还是对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说。)
“可是你,"他停了一会又说,"既然早知道了,干吗不对我说呢?”
安多纳德冥冥中借着奥里维的眼睛回答:
“我不能说。应当由你说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随后,在静悄悄的夜里,奥里维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向握着他的手的克利斯朵夫轻轻讲着安多纳德的一生;——可是那不该说的一段,连她自己也闭口不言的秘密,并没有说,——但也许克利斯朵夫已经知道了。
从此,他们俩都被安多纳德的精神包裹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们甚至用不着想到她:两人都是以她的思想为思想的。她的爱是他们的两颗心相会的地方。
奥里维时常唤起她的形象:都是些零星的回忆,短短的轶事,让她那种羞怯而可爱的举动,年轻而端庄的笑容,深思而妩媚的情致,象一道微光似的透露出来。克利斯朵夫默默无言的听着,整个儿给这个看不见的朋友的光彩罩住了。因为天生的比别人容易吸收生机,他有时能在奥里维的说话中间听到深邃的回声,为奥里维自己所听不见的;而且那年轻的死者的生命,他也比奥里维更能够吸收。
在奥里维身边,他不知不觉代替了她的职位;笨拙的德国人居然会象安多纳德一样的殷勤,细心,作许多体贴周到的安排,教人看了感动。有时他竟弄不清是为了爱奥里维而爱安多纳德呢,还是为了爱安多纳德而爱奥里维。柔情牵动之下,他不声不响的到安多纳德墓上去供些花草。奥里维一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在墓上发见了鲜花才觉察,可还不容易肯定是克利斯朵夫去过的。他怯生生的提到这问题,克利斯朵夫却粗声大片的把话岔开了。他不愿意奥里维知道;但有一天两人在公墓上碰到了。
另一方面,奥里维私下写信给克利斯朵夫的母亲,把克利斯朵夫的近况告诉她,说他对克利斯朵夫怎样的敬爱与钦佩。鲁意莎很笨拙很廉卑的回了信,表示感激涕零;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儿子,口气象提到一个小孩子一样。
象情人似的经过了一个不大出声的时期以后,——经过了一个"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片妙的欢乐"的时期以后,——两人的舌头松动了。他们几小时的**索着,要在朋友的心中有点儿新发见。
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部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颇不同又如是颇相同,所以相爱。
奥里维是娇弱,单薄,不能跟人生的艰苦搏斗的。一遇到阻碍,他便退缩,并非为了害怕,而是一小部分为了胆怯,一大部分为了不肯用**与粗鄙的手段去克服困难,他是靠替人补习功课,写些文艺的书来维持生活的,报酬照例是少得可怜。他也偶尔写些杂志文章,可从来不能自由发表意见,必须讨论他不大感到兴趣的问题:——他感到兴趣的题材,人家不要他写;他是诗人,人家却教他写评论;他懂得音乐,人家却要他谈画。他知道,关于这些问题他只能说些老生常谈:而这正是大众欢迎的;他不得不对平凡的人说些他们能懂的话。后来他厌恶到极点,不愿意再写了,只替一些小杂志写作。那些刊物虽没有稿费,但言论自由,所以是被许多青年真心爱护的。唯有在这等地方,他才能发表他值得留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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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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