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身上潜伏了多年的肺病终于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躲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为了顾虑舆论,把他劝阻了。他看到她这样过分的重视礼教,心里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高兰德家里。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单得可怕:周围的病人只讲着自己的疾苦,气象森严的自然界似乎对那些残废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脸。那般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邻居身上渐渐的扩大。慕拉齐亚为了躲避他们,从巴拉斯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单独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没有减轻雷翁那罗的病势,反而把它加重了。热度更高起来。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状。克利斯朵夫远远的凭着直觉感到了,虽则朋友信上只字不提。她硬着头皮撑着,心里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当初不许他跟着来,现在也不敢告诉他说:“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日落的时间……她看见,自以为看见,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到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会停一会,有点儿踌躇,微微伛着背,抬起头来望着木屋。她赶紧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看见,把手压着**,激动到极点,笑了出来。虽则她对宗教并不热心,却也跪在地下,拿手捧着脸,觉得需要感谢什么人……可是他还不上门。她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张望。他背对着一平空地外边的栅栏,在靠近木屋大门的地方停着,不敢进来。而她心里比他更慌乱,一边微笑一边轻轻的说着:“喂,你来呀……来呀……”
终于他下了决心,打铃了。她早已到了门口,把他开了进来。他的眼睛好似一头怕挨打的狗,嘴里说着:“对不起,我是来……”
“多谢你!”她回答。
然后她说出自己是多么急切的盼望他来的。
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的,帮助她看护病势日渐沉重的孩子。孩子对他非常凶暴,说出许多恶毒的话,不再掩饰仇恨的心理。克利斯朵夫认为是疾病所致。他那时的耐性是从来未有的。他们俩在孩子床头一连过了好几天痛苦的日子,尤起是情势危急的一夜。过了那一夜,似乎没有希望的雷翁那罗居然得救了。两人守在睡着的孩子旁边,觉得快乐到极点。——她突然站起来,拿着大衣,拉着克利斯朵夫往外跑,在雪地里走着。静寂的夜里,天上亮着瑟缩的星。她搀着他的胳膊,欣欣然呼吸着那股凛冽的,和平的气息。两人难得开口,根本没有一句隐射他们爱情的话。回来的时候,她站在门外的阶沿上,因为孩子得救而眼中闪着幸福的光芒,叫了声: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
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表示。但两人都觉到彼此的关系变为神圣的了。
经过了长时期的休养以后,她回到巴黎,在巴西区租了一所屋子,不再顾虑什么舆论。她觉得自己颇有勇气为了朋友而冒犯舆论了。从此以后,他们亲密的程度使她觉得,倘若因为怕人议论(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两人的友谊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随时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戏院,当着众人跟他挺亲热的谈话。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情侣了。甚至高兰德也觉得他们过于招摇,和葛拉齐亚隐隐然提了一句,葛拉齐亚微微一笑拦住了她的话,若无其事的扯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可是她并没给克利斯朵夫什么新的权利。他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口气老是那么亲切,恭敬。两人之间再没有什么隐瞒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觉的在她家里有了相当的权威:葛拉齐亚常常听从他的劝告。自从在疗养院中过了一冬以后,她完全变了:忧虑和疲劳损害了她素来结实的身体。便是精神也受到了影响。虽然以前那种使性的脾气还留着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点儿更严肃更沉着的气息,更加想努力进修,慈爱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无所为而为的温情,纯洁的心地,把她感动了;她预备将来把克利斯朵夫已经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给他,就是说跟他结婚。
他自从被她拒绝以后,从来没向她再提那个话,也不敢再提。但他对于这个不可能的梦想始终抱着遗憾。尽管他尊重朋友的话,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虚空的议论并没使他信服;他还是相信,两个相爱的人,用一种深刻而虔敬的爱情相爱的人的结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亚诺夫妇相遇之下,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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