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象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②象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出来呢?是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象宿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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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育公特》一名《蒙娜·丽莎》,为达·芬奇画的有名的女像,鉴赏家均谓画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谜。
  ②柏恒·琼斯为十九世纪英国画家,作品带有象征、神秘、感伤的意味。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不幸,我们没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传给我们的骨肉。
  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十一岁的小姑娘奥洛拉是象她的:没有她好看,比较粗糙一点,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气很好,性情快活,对人亲热,身体非常强壮,很有志气,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闲着,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齐亚身旁,等于看到了两个年龄不同的葛拉齐亚……那是一根枝干上的两朵花,达·芬奇笔下的《圣家庭》,——圣母与圣·安娜,——是同一个笑容变化出来的。你一眼之间把女性的两个阶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阑珊的①景象,同时看到了;这是多美多凄凉的景象,因为你眼睁睁的看着花开花落……所以一个热情的人会对姊妹或母女同时抱着热烈而贞洁的爱。克利斯朵夫便是在爱人的子女身上爱他的爱人。她的一颦一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起非都是她眼睛没睁开以前的生命的回忆吗?岂非也是她眼睛闭上以后的未来的生命的预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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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安娜是圣母玛丽亚的母亲。
  男孩子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象父亲,比姊姊俊俏得多,因为父系的血统更细纯,太细纯了,已经因贫血而衰败了。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本能,会奉承,会作假。大蓝眼睛,淡黄的长头发象女孩子的,气色苍白,肺很娇弱,近于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利用的;因为他天生的会做戏,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点。葛拉齐亚平疼着他:第一是做母亲的对身体单薄的孩子总要宠爱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实而善良的女人一样,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压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们身上**一下。同时这种儿子教她回想到那个使她又痛苦又快乐,也许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旧爱着的丈夫。那都是些异香扑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识的暧昧而温暖的花房中生长的。
  葛拉齐亚虽是尽量的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奥洛拉仍感觉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里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两人不知不觉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遮盖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认为可耻而抑捺着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欢这个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把他当做葛拉齐亚生的。他不愿意找出雷翁那罗的恶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个男人的特征;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齐亚的灵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齐亚,的确把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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