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他们也常常欺骗我,”克利斯朵夫说。“我却老是相信他们。”
  “我看出你是这样的,你大概是个天生的傻瓜。”
  他笑了:“是的,甜酸苦辣我一生尝过不少了;可是对我没有什么害处。我的胃很强,饱也没关系,饿也没关系,必要的时候也能吞下那些来攻击我的可怜虫。我反而身体更好。”
  “那是你运气,你哪,你是个男人。”
  “而你,你是个女人。”
  “那又算不了什么。”
  “那是很有意思的,做个女人!”
  她听着笑了。“哼!”她说,“可是人家怎么对付女人的?”
  “得自卫啊。”
  “那末所谓善心也维持不久的了。”
  “那是因为一个人还不够慈悲。”
  “或许是吧。可是吃苦也不能吃得太多,太多了一个人的心会干枯的。”
  他正想对她表示同情,忽然记起了她刚才的态度……
  “你又要说安慰人家的人是别有用心了……”
  “不,”她说,“我不说这个话了。我觉得你心地好,非常真诚。我很感激。可是请你什么话都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他们到了巴黎,分手了,双方既没留下地址,也没说什么请去谈谈的话。
  过了一二个月,她跑来敲克利斯朵夫的门。
  “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不时在想起你。”她说着坐下了。“只要一忽儿功夫,不会打搅你很久的。”
  他开始和她谈话。她说:“请等一会,好不好?”
  他们不出声了。过了一下她笑着说:“刚才我支持不住了。现在可好些了。”
  他想问她。
  “不,”她说,“别问我这个!”
  她向四下里瞧了一眼,把各种东西看过了,估量了一下,忽然瞧见鲁意莎的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吗?”
  “是的。”
  她把照片拿在手里,非常同情的瞧着。“多好的老太太!”她说。“你运气不错!”
  “可惜她已经故世了。”
  “那没关系。反正你是有过这样一个母亲的。”
  “那末你呢?”
  她拧了拧眉头,把话扯开了。她不愿意人家问起她的事。
  “跟我谈谈你的事罢。告诉我……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生活方面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不用管,你讲罢……”
  他不愿意讲,可是不由自主的回答了她的问话:因为她问得非常巧妙。而他所叙述的正是使他悲伤的事,他的友谊的故事,跟他分离了的奥里维。她听着,带着又同情又嘲弄的笑意……突然她问:“什么时候了?啊!天!我来了两个钟点了!对不起……啊!此刻我心情安定多了……”
  接着她又说:“我希望能再来……不是常常……而是有时候……这对我有些好处。可是我不愿意使你厌烦,浪费你的时间……只要偶尔谈几分钟就行了……”
  “我可以到你那边去,”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要你上我家去。我更喜欢在你这儿谈……”
  可是她许多时候没有来。
  有天晚上,他无意中知道她病得很重,已经停演了几星期,便不管她从前拦阻的话,径自跑去看她。人家回答说她不见客;但里头知道了他的名字,又把他从楼梯上叫回去。她躺在床上,病好些了;她害了肺炎,模样有了相当的改变,但始终保持着那副嘲弄的神气和锐利的目光。她见到克利斯朵夫,心里真的很高兴,要他坐在床边,用着满不在乎的游戏态度谈到自己,说她差点儿死去。他听着脸色变了。她却取笑他。他埋怨她不早通知他。
  “通知你要你来吗?那才不呢!”
  “我相信你连想也没想到我。”
  “那就是你的运气了,”她又俏皮又悲哀的笑着说。“我病中从来没想到你。只是今天刚想到。得了罢,你别难过。我闹病的时候谁都不想的。我只要求人家一件事,就是让我清静。我把鼻子朝着墙等着,愿意孤零零的死掉。”
  “自个儿痛苦究竟是不好受的。”
  “我惯了。我受过多少年的磨折,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现在已经成了习惯。而且这样倒更好。你倒了楣,谁都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在屋子里闹些声音,给你一些不识趣的关切,虚情假意的叹息一阵……我宁可一个人清清静静的死。”
  “你倒很能够隐忍!”
  “隐忍?我简直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咬紧牙关,恨那个使我痛苦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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