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对奥里维的友爱慢慢的使他感染到奥里维的信心。他终于相信雅葛丽纳的确是象奥里维所看到的,也是象她自己所愿意看到的那种人物。她意志多么坚强!她爱奥里维,就是爱他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地方。她爱他,因为他清贫,因为他在道德观念上不肯让步,因为他在社会上不善于应付。她爱奥里维爱得那么纯洁那么彻底,恨不得自己和他一样穷……有时还恨不得要自己变得丑,因为这样她可以更加肯定奥里维的爱她是为了她本身,为了她的一腔热爱,那是他渴望的……啊!有些日子,他在眼前的时节,她觉得自己脸色发白,双手发抖。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故意装做关心别的事,不去瞧他,用讥讽的口吻说话。可是她突然停下来,躲到卧室里去,关上门,下了窗帘,坐在那儿,两个膝盖紧挤着,交叉着手臂抱着胸部,压制自己的心跳。她凝神屏气的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劝,唯恐惊散了那幸福的境界。她一声不出的把爱情紧紧抱着。
  现在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只关切奥里维的成功,象母亲一样的照顾他,留心他的修饰,对他的衣著发表意见,替他打领带。奥里维很耐性的由他摆布,宁可到了楼梯上拆开领带重新打过。他心里好笑,但对这种亲切的表示非常感动。爱情使他胆怯,不敢信任自己了,所以他很愿意请教克利斯朵夫,把会面的经过告诉给他听。克利斯朵夫和他一样的激动,有时会在夜里几小时的搜索枯肠,替朋友的恋爱设计划策。
  在巴黎近郊,亚当岛森林近旁的一个小地方,在朗依哀家别庄的大花园里,奥里维和雅葛丽纳有了一次确定终身的谈话。
  克利斯朵夫陪着朋友一同在那里;但他在屋子里发见了一架风琴,便弹着琴,让两个人双双的散步去了。——其实他们不希望他这样。他们怕单独相对。雅葛丽纳不声不响,有点儿敌意。上次见面的时候,奥里维已经发觉她态度突然变得冷淡,目光显得残酷,甚至有敌对的意味。他看了心都凉了。他不敢盘问,怕从爱人嘴里听到什么残忍的话。那天看到克利斯朵夫一离开,他心就发抖,觉得唯有克利斯朵夫在场才能使他不至于受到意料中的打击。
  雅葛丽纳爱奥里维的心并没有稍减。她只有更爱他。就因为此,她对他有点儿敌意。她从前当作游戏而那么渴望的爱情,此刻来了,在她面前了;但她看到它在脚下变了个窟窿,便吓得望后倒退。她弄不明白了,心里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她望着奥里维,用着那种使他痛苦的目光,又想:“这男人是谁呀?”
  她不知道。
  “我为什么爱他呢?”
  她不知道。
  “我爱不爱他呢?”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是被抓住了,被爱情抓住了;她自己将要完全消灭在爱情中间,她的意志,她的独立,她的自私,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一切都要在这个怪物身上消灭。于是她气愤愤的跳起来,有些时候简直恨奥里维了。
  他们直走到花园尽处,到了有一行大树和草坪隔离着的菜园里,迈着细步在小径上走:两旁种满了红醋栗树,挂着许多红的深色的果实,还有一片片清香扑鼻的杨梅。时方六月,阵雨之后气候很凉爽。天空灰灰的,只有半明半暗的光;的云大块大块的随着风沉重的移动。但这阵来自远方的风一丝都吹不到地上来:连一张树叶都不动。无限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一切,笼罩着他们的心。而在花园那一头,从那望不见的别庄的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一阵风琴声,奏着约翰·赛巴斯蒂安·巴赫的《降E小调赋格曲》。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井栏上,脸色惨白,一声不出。奥里维看见雅葛丽纳脸上淌着眼泪。
  “你怎么哭啦?”他嘴唇抖动着,轻轻的问了一声。
  而他的眼泪也淌了出来。
  他拿着她的手。她把头靠在奥里维肩上。她不想再抗拒了她给打败了;这才松了口气!……两人轻轻的哭着,听着音乐,沉重的云无声无息的在头上移动,仿佛就在树颠上掠过。他们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也许还想着将来的痛苦。在一个人的命运周围酝酿的哀愁,有时会由音乐突然透露出来……
  过了一会,雅葛丽纳擦擦眼睛,望着奥里维。突然之间他们拥抱了。噢!无可形容的幸福!神圣的幸福!这样的甘美,这样的深邃,甚至令人感到痛苦了!……
  雅葛丽纳问:“你的姊姊象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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