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回到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片,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关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设法不让他产生第二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的亚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她想到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她很愿意不时来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她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喜欢人家顾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
他发见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了。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一天又一天的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向前。虽然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觉得自己的忠诚毫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她似乎永远那么和气恬静,可是人慢慢的憔悴了。克利斯朵夫当着她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她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要是她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她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的心温暖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的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她虽然愿意认识他,可决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国立音乐院的钢琴头奖的,名叫赛西尔·弗洛梨。矮个子,相当的胖;眉毛很浓,美丽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小又粗的鼻子下端往上翘着,带些红色,象鸭嘴;厚嘴唇,表示人很笃实,温柔;下巴肥肥的,很结实,很有个性;脑门长得并不高,可是很宽;浓密的头发挽成个大髻挂在脖子上;粗大的胳膊,钢琴家的手,又长又大,指尖是方的,大拇指跟别的手指离得很远。她浑身上下都元气充足,象乡下人一样的健康。她和母亲住在一起,对她很孝顺。母亲也是个好心的女人,对音乐毫无兴趣,但因为常常听人谈到,便也谈着音乐,知道一切音乐界的潮流。赛西尔过着平凡的生活,整天教课,有时也举行些没人注意的音乐会。平日她回家很迟,或是步行,或是坐街车,筋疲力尽,可是兴致不坏;回来还打起精神练琴,缝帽子,话很多,爱笑,爱莫名片妙的哼哼唱唱。
人生并没宠她。她懂得辛辛苦苦换来的一点儿享受是多么宝贵,也很能体会一些小小的快乐,体会她的境况或艺术方面的些少进步。只要她本月比上月多挣五法郎,或者把弹了几星期的一段肖邦终于弹好,她就欢喜不尽。她自修的功课并不过度,恰好配合她的能力,象适当的健身运动一般使她身心痛快。弹琴,唱歌,教课,这些正常而有规则的活动使她一方面觉得日子没有虚度,一方面能过着小康的生活,有点平平稳稳的成就。她胃口很好,吃得下,睡得着,从来不闹病。
她为人正直,合理,谦虚,精神很平衡,一无烦恼:因为她只管现在,不问已往也不问将来。既然身体好,生活安定,不会有什么风浪,她就差不多永远是快乐的。她高兴练琴,也高兴管家务,也高兴一事不做。她的生活不是一天天过的,——(她很经济,做事有预算),——而是一分钟一分钟过的。她心中毫无高远的理想;即使有,也是见诸她所有的行为与思想的布尔乔亚理想,就是说心安理得的爱好她所做的事。星期日她上教堂去;但宗教情绪在她的生活中毫无地位。她佩服那些狂热的人,象克利斯朵夫一般有一种信仰或天才的;但她并不羡慕:有了他们的烦闷和他们的天才,又怎么办呢?
那末她怎么能体会到大作家的音乐的?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的确体会到。她高出别的演奏家的地方,是在于她身心的健康与其衡。这颗自己并无热情而生命力很强的灵魂,为陌生人的热情倒是一块特别富饶的园地。她并不因之受到骚乱。侵蚀过艺术家的可怕的热情,她能尽量传达出它的气势而自己不受它的毒害;她只感到那些作品的力量和弹完以后的痛快的疲劳。那时她满头大汗,筋起力尽,安详的笑着,觉得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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