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忽然一阵难过。他认得是他。怎么会不认得呢?明明是哈斯莱,可又不是哈斯莱。宽广的脑门上依旧没有一道褶裥,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皱痕,象孩子的脸,可是头已经秃了,**发胖了,皮色发黄了,一副瞌睡的神气,下嘴唇有点儿往下掉,撅着嘴巴,好似挺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打绉的上衣袋里;脚下曳着一双旧拖鞋;衬衣在裤腰上面扭做一团,钮扣也没完全扣好。克利斯朵夫嘟囔着向他通报姓名,他却睁着没有光彩的倦眼瞧着他,机械的行了个礼,一声不出,对着一张椅子点点头教克利斯朵夫坐下;接着他叹了口气,望半榻上倒下**,把靠枕堆在自己周围。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
“我曾经很荣幸的……你先生曾经对我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
哈斯莱埋在半榻里促膝而坐,右边的膝盖耸得跟下巴一样高,一双瘦削的手勾搭着放在膝盖上。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喉咙**着,想教他记其他们从前会面的经过。要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些亲切的回忆原来就不容易,而在这种情形之下尤迫使他受罪:他话既说不清,字又找不到,胡言乱语,自己听了都脸红了。哈斯莱让他支吾其词,只用着那双心不在焉的淡漠的眼睛瞪着他。克利斯朵夫讲完了,哈斯莱把膝盖继续摇摆了一会,仿佛预备克利斯朵夫再往下说似的。随后,他回答:
“对……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欠伸了一会,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天晚上,在戏院里吃了消夜……"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
克利斯朵夫希望哈斯莱提到他刚才讲过的事;但哈斯莱对那些往事一点不感兴趣,连一个字也没提,也不问一句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情形。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到柏林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才到。”
“啊!"哈斯莱除了这样叫一声,也没有别的惊讶的表示。“什么旅馆?”
说完他又不想听人家的回答,只懒懒的抬起**,伸手去按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放肆的神气。
“凯蒂,"他说,"难道你今天要取消我一顿早饭吗?”
“您在会客,我怎么能端东西来呢?"她回答。
“干吗不?"他一边说一边俏皮的用眼睛瞟了瞟克利斯朵夫。"他喂养我的思想;我喂养我的身体。”
“让人家看着您吃东西,象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您不害羞吗?”
哈斯莱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改正她的句子:“应当说象日常生活中的动物……"他又接着说:“拿来罢,我只要吃早饭,什么难为情不难为情,我才不管呢。”
她耸耸肩退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哈斯莱老不问其他的工作,便设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说到内地生活的苦闷,一般人的庸俗,思想的狭窄,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把自己精神上的痛苦来打动他。可是哈斯莱倒在半榻上,脑袋倚着靠枕望后仰着,半阖着眼睛,让他自个儿说着,仿佛并没有听;再不然他把眼皮撑起一忽儿,冷冷的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使克利斯朵夫没法再谈更亲密的话。——凯蒂捧了一盘早餐进来了,无非是咖啡,牛油,火腿等等。她沉着脸把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等她出去了,才继续他痛苦的陈诉,而那又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
哈斯莱把盘子拉到身边,倒出咖啡,呷了几口;接着他用一种又亲热,又随便,又有点儿轻视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的话:“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继续没有说完的句子,但越来越丧气,连自己也不知说些什么。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路给扰乱了。对方托着碟子,象孩子一样拚命嚼着牛油面包,手里还拿着火腿。可是他终究说出他作着曲子,说人家演奏过他为赫贝尔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心不在焉的听着,忽然问:“什么?”
克利斯朵夫把题目重新说了一遍。
“啊!好!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把面包跟手指一起浸在咖啡杯里。
他的话只此一句。
克利斯朵夫失望之下,预备站起身来走了;但一想到这个一无结果的长途旅行,他又鼓其余勇,嘟囔着向哈斯莱提议弹几阕作品给他听。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对这个完全外行,"他说话之间大有咕噜,挖苦,和侮辱人的意味。"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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