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新灵魂,一颗有绚丽翅膀的灵魂破壳而生。我心爱的星,从我瞻仰它的蓝色苍穹上降临,化为女子的身影,但仍然是那样明亮、晶莹,那样清新。我遽然 萌生了爱情,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男子最炽热的感情头一次闯入心扉,这不是非常奇特的吗?我在舅母的沙龙里也见过几位美丽的女子,可是没有一位给我留下什 么印象。在一个男子春心**的时候,难道要有一定的时辰、一定星宿的际遇、一定时机的巧合,以及一个非他莫属的女子,才会产生专一的爱情吗?想到我的意中 人生活在都兰地区,我呼吸都格外畅快,觉得湛蓝天空的色调是我在任何地方所未见到的。虽然我的精神异常兴奋,可是外表看来却像害了大病,我母亲又担心又内 疚。犹如预感到灾难降临的动物,我蟋缩在花园的角落里,回味偷来的一吻。那次难忘的舞会过去几天之后,母亲见我荒废学业,神色怏怏,对她威逼的目光毫无惧 色,对她的冷嘲热讽也无动于衷,认为这是性情骤变的缘故;到我这年龄的青年人都要经历这样的心理危机。医学对这种病态根本不知究竟,而乡间就被认为是医治 它的千古不易的良方,是使我摆脱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的灵丹妙药。我母亲决定让我到弗拉佩斯勒去住几天;那座古堡坐落在安德尔河畔,位于蒙巴宗和阿泽屏两个 小镇之间。古堡的主人是她的朋友,当然得到她的秘密嘱托。我在爱情的海洋中拼命游,到下乡那天,竟然游到了彼岸。我不知道那位陌生女子的芳名,如何呼唤 她,到哪儿能找到她呢?再说,我又能向谁提起她呢?年轻人初恋时会产生无法解释的疑惧;我性格腼腆,疑惧更大,无望的恋情最后才会变成忧郁,而我一开始便 被这种情绪笼罩,但求到田野里游荡奔跑。我怀着儿童那种无所怀疑的、颇具骑士风范的勇气,打算徒步旅行,搜遍都兰地区的乡间别墅,每望见一座秀丽的塔楼, 就要自言自语:“她就在那儿!”
于是,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我从圣埃卢瓦门出图尔城,穿过救世主桥,来到蓬舍村,遇见房子就抬头看看,最后上了希农大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行 动,无人干涉,要走就走,要停就停,想快就快,想慢就慢。青年人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受各种专制力量的压抑。对我这受尽压制的可怜人来说,第一次按照自己 的意志行事,哪怕事情微不足道,也会给心灵带来说不出的欢快。种种情由作美,这一天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少年时,我散步离城没超过一法里。无论是在勒瓦桥 附近还是在巴黎游玩,我都没有领略过田野的自然风光。不过,我幼年时对图尔景色十分熟悉,记忆中保留了这种美感。虽然初出茅庐,还不善于鉴赏风景的诗情画 意,我却不自觉地要求很高,如同缺乏艺术实践的人,起始就想得非常完美那样。要去弗拉佩斯勒古堡,步行或骑马都可以抄近路,从一片荒野穿过去。那片以查理 曼大帝命名的荒野是不毛之地,坐落在一条岭岗之巅,岭岗两侧便是谢尔溪谷和安德尔河谷。到了尚匹那里,可以走斜插岭岗的一条路。荒野地势平坦,布满沙石, 约**一法里长的路景色凄凉,再过一片灌木林,便到萨榭乡路,萨榭即弗拉佩斯勒所在的乡名。萨榭乡路沿着起伏不大的平野,过了巴朗很远,直到阿尔塔纳那个小 地方,才通上希农大道。那里展现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镇,延至卢瓦尔河。两边山峦有腾跃之势,上面古堡错落有致;整个山谷宛如一个翡翠杯,安德尔河在谷底 蜿蜒流过。或许由于荒野小径过分寂寥,或许由于旅途劳顿,一望见幽谷的景色,我不禁大为惊叹,顿觉心旷神恰。“那位女子是女性之花,如果说她住在人间,那 一定是此地了!”我一产生这个念头,便倚到一棵核桃树上烈这天起,我每次来到可爱的山谷,总要在这棵树下停歇。如今,我来到这棵深解我的情思的树下,探究 自从我离开之后的这段时间,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她就在这里,我的心绝不会欺骗我:荒坡上头一座小古堡,就是她的居所。我坐在核桃树下望去,只见在正午的 太阳照耀下,青石屋顶和玻璃窗烟烟闪光。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树下,葡萄架中间,有一个白点,那是她的轻纱长裙。可能您已经知道她就是这座幽谷的百合花,为 天地而生长,满谷飘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却毫无党察。无限的柔情充满我的心灵,它没有别种滋养,只有那依稀可见的身影。然而我觉得,那绿岸夹护、碧 波粼粼的长长水带,那装点爱情之谷的摇曳多姿的行行白杨、那弯弯曲曲的岸边坡地的葡萄园中脱颖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渐渐远逝而色调变幻的空滔天际,都在表述 这种爱情。您想要观赏如未婚妻一般美丽而贞洁的自然风光,请您春天去那里吧;您想要平复您心灵上涔涔流血的伤口,请您晚秋再去那里吧。春天,爱情在那里振 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里缅怀已经长逝的人们。肺病患者,可以在那里呼吸有益健康的清新空气,目光可以落在金黄树丛上休憩,任树丛把甜美的宁静传给心 灵。这时空谷回响,那是安德尔河飞流上的座座磨坊吟呜,白杨搔首弄姿,笑容可掬,晴空万里,百鸟鸣啭,蝉声阵阵,一切都那么悦耳和谐。不要再追问我为什么 爱上都兰吧!我爱它,既不像人们爱自己的摇篮,也不像人们爱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我爱它如同艺术家爱艺术;诚然,我爱它不如爱您这样炽热,可是没有都兰,也 许我早已不在人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个白点,盯着绿园中那个女子;她在绿丛中显得格外光艳,宛若一触即凋的铃状旋花。我心情激动,步入这 个花篮的里端,不久便望见一个村落,由于诗意正浓,看那村庄简直举世无双。请您想像一下,几个婀娜多姿的小岛,环绕着三座磨坊;岛上覆盖着一簇簇树丛,周 围是一片水草地,不如此称谓,还能给这些绿草起什么名字呢?萋萋的水草,翠绿翠绿的,铺在河面上,又超出水面,随着水流起伏波动,在磨轮击水形成的漩涡中 偃伏。河中疏疏落落露出些石头,水波击石,散落成流苏状,在阳光下粼粼耀眼。孤挺花、粉红睡莲、白睡莲、灯心草、福禄考,宛如精美的壁毯,装饰着两岸。一 座小桥摇**晃,梁木已朽,桥墩上开满鲜花,栏杆也覆盖着茂盛的青草与绿茵茵的苔藓,向河面倾斜,却没有塌毁。几只破旧的小船、几张渔网、还有牧人单调的 歌声;一群群鸭子在小岛之间嬉游,或在卢瓦尔河水冲下来的粗沙滩上舒翅;磨坊工人帽子压在耳朵上,正忙着给骡子装驮;这种种细节,给这幅画面增添了惊人的 天真气氛。请想像一下,过了桥,便看见三两座农舍、一间鸽棚、几座墙角塔;还有三十来座简陋的房子,由园子和忍冬、茉莉、铁线莲长成的绿篱隔开;每户门前 的肥料堆上都开满鲜花,公鸡母鸡在路上闲逛。这就是日昂桥村,一座明媚秀丽的村庄。村中高矗一座古老的教堂,是十字军时代的建筑,很有特色,也是画家喜欢 人画的景物。请您在整个画面的四周,画上胡桃古木、淡黄叶丛的幼杨;在云蒸霞蔚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辽阔草场中间,再添上几种园中建筑,您对这个美丽的地 方就会窥见一斑了。我沿着河左岸的萨榭乡路,边走边观赏,看那布满对岸的丘丘壑壑。最后走入一座园子,园中的百年大树表明,这便是弗拉佩斯勒古堡了。我到 达时,正巧响起午餐钟声。主人绝没有想到我是从图尔徒步而来的,饭后便带我出去,到他的庄园转了一圈。我从各个角度观赏了山谷的千姿百态,此处只见一线, 别处又豁然开朗;卢瓦尔河宛如一把精致的金刀,常常把我的目光引向天际,只见粼粼碧波中间,帆影幢幢,趁风疾驶。我登上一个峰顶,第一次欣赏到阿泽古堡, 这颗经过琢磨的钻石,镶嵌在安德尔河上,下面衬托着雕花的桩基。接着,我望见坐落在谷底一隅的萨榭古堡,它的体态巍峨和谐,引人遐思,然而大凄清、太肃 穆,不适于浮华的人逗留,却是愁肠百结的诗人的好去处。我受此感染,后来也爱上了寂静、树顶光秃的乔木。爱上了幽谷中无名的神秘气氛!但是,那坐落在斜坡 上的、被我一眼选中的小古堡,我每次望见都意倾神往,久久凝视。
“喂!”主人在我的眼神里,发现年轻人总是十分天真地流露出来的欲念的闪光,不禁说道,“您远远就觉察出有个漂亮女子,就像狗嗅到猎物一样。”
我不爱听他这后半句话,不过,我还是向他打听小古堡的名称、主人的姓名。
“那是葫芦钟堡,建筑很好看,是德·莫尔索伯爵的宅邸。他是都兰地区一个世族的后裔;他家在路易十一①朝代开始发迹,这一姓氏表明他祖先历过奇险,从 而赢得了纹章和封号。他一个先辈幸免绞刑之难,因此,全家人都戴金质黑色小型十字徽章;徽章上下呈T字形和倒T字形,中心有一朵枝茎截断的金色百合花,题 铭为:‘主佑吾王陛下’。伯爵流亡回国后,便在这个宅邸安了家。这份产业是他妻子的。德·莫尔索夫人是独生女,她娘家勒农库,即勒农库一吉弗里世家,眼看 就要绝嗣了。伯爵一家财产微薄,同夫妇二人的显赫姓氏形成奇特的对比。也许出于自尊心,也许迫不得已,他们始终守在葫芦钟堡,杜门谢客。直到目前为止,他 们深居简出还有情可原,只为眷恋波旁王室;不过我怀疑,国王回来,他们也未必改变生活方式。去年,我来到这里居住,曾对他们进行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他们回 访了,并邀请我们吃饭。冬季,双方有几个月没有来往;后来又发生了政治事变,推延了我们返回的日期。我回到弗拉佩斯勒的时间不长。德·莫尔索夫人无论到什 么地方,都是首屈一指的女子。”
①路易十一(1423—1483),法国国王,于1461年至1483年间在位。
“她常去图尔吗?”
“从来不去。哦,”他又改口道,“她最近去过,就是德·昂古莱姆公爵路经图尔的那次。公爵对德·莫尔索先生优礼相待。”
“正是她!”我失声高叫。
“谁呀,她?”
“肩膀很美的女子。”
“肩膀美的女子,您在都兰一带能见到很多,”他笑道,“真的,您若是不累,我们可以过河,到葫芦钟堡去。到了那儿,您再辨认辨认,是不是您说的那副肩膀。”
我又高兴又羞愧,红着脸同意了。将近下午四点钟,我们到达我的目光长时间**的小古堡。这个建筑其实挺普通,但与周围景物相得益彰。它坐北向南,正面 有五扇窗户,两头的两扇各突出约两图瓦兹①,模拟两座楼阁,这种建筑技巧,给这座古堡增彩添色。中间的窗户兼作楼门,下两层台阶便是梯状花园;最低一层有 洋槐椿树掩映,隔一条乡路,就是沿安德尔河边的一长条草地,但看上去还像是花园的组成部分;因为那条土路低四,一侧紧贴梯园,另一侧护着诺曼底式的绿篱。 坡地平整成梯田,使房舍与河流距离适宜,既避免临水产生的妨害,又不失依山傍水的风致。古堡下方建有库棚、马厩、贮藏室、厨房,全是安的拱形门。古堡顶棱 角分明,栩栩生姿;顶室有雕花小窗棂,山墙上饰有铅皮制的花束。在大革命时期,房顶无疑失修,上面像生了锈一般,平平地铺了一层淡红色苔藓;朝南的房顶就 好生这种藓类。台阶正门上方建有一个钟楼,上面雕着布拉蒙一绍弗里的盾形纹章:纹章等分成四个口状,面上是蓝色和银色交替的纵条纹,两侧各有一只肉包与金 色手掌,各握一条人字条纹的黑色长枪。题铭为:“万人可睹,一人莫触!”这给我留下强烈的印象。纹章的支撑图案是一条龙和一只狮身鹰头怪兽,张着大口,金 链锁住,雕得十分精美。纹章上的公爵桂冠,以及顶端的金果绿色棕榈树,大革命时期给毁坏了。1789年之前,公安委员会秘书瑟纳尔被赶出了萨榭②,建筑遭 到损坏也就不足为奇了。
①法国旧长度单位,一图瓦兹合1.9449米。
②根据史实,瑟纳尔并未被赶出萨榭,而是从1786年起,几度出任伊斯勒·布夏尔地区司法官,萨榭在其辖内。1791年,他在都兰成为革命委员会主席,曾对贵族实行恐怖统治。
这样的布局和雕饰,给这座小古堡增添一种美感,使它像一朵花,飘飘欲举。从山谷往这里看,古堡底层像是第二层;可是到庭院里一瞧,底层和一条宽宽的沙 路却处于同一水平上;沙路通向一块草坪,草坪上有几个圆形花坛,显得生气盎然。左右两侧是葡萄园、果园和几块栽了核桃树的耕地,使古堡绿环翠绕;这一段地 势很陡,直冲而下,濒临安德尔河。河边草木丰茂,苍翠青葱,色调深浅不同,着实显出造化之功。沿着葫芦钟堡旁边的小路往上走,只见园林建筑错落有致,我一 边赞赏,一边呼吸着充满幸福的空气。精神难道像物质一样有导电作用,也能迅速地改变温度吗?隐秘的事件即将发生,要永远改变我的心境,我的心不禁怦怦直 跳,就像动物预感到好天气而快活那样。这一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每个情景都给它增添了隆重的色彩。大自然装扮一新,犹如一位去同情郎幽会的女子。我的心 灵第一次听到大自然的声音,我凝目观赏,她像我在中学时幻想中描绘的那样,丰美茂盛,五彩缤纷。为了说明那种幻想对我的影响,我在前面笨拙地向您提了几 句;那的确像一部《启示录》①,我的一生都一幕幕在上面预示出来:每个事件,无论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都有古怪的图像相伴随,那其中的联系,惟独心灵的眼 睛才能看见。葫芦钟堡的头一道院子四周,建有农事用房:仓库、压榨机室、牲口棚、马厩等。我们穿过头道院子,看门狗叫起来,一位仆人闻声而出,对我们说伯 爵先生一早就到阿泽去了,估计就要返回,府上只有伯爵夫人。我的房东看了看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他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不愿意拜访德·莫尔索夫人;还好, 他让仆人去通禀。我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快步走进纵贯主楼的长长的门厅。
①《启示录》,《新约》中的最后一卷。
“请进吧,先生们!”一副金嗓音说道。
虽然德·莫尔索夫人在舞会上只讲过一句话,但我一下便听出是她;这声音直透我的心扉,充溢我的灵魂,犹如一束阳光照亮一个囚徒的牢室。想到她可能记得 我的相貌,我恨不能逃走;可是已经迟了,她出现在门口,我们的目光相遇了。我不清楚谁的脸红得最厉害,是她还是我。她一时怔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等仆人 搬过两张圆椅,她才回到原位,坐在绒绣机前,绣完一针,数了针数,以表示她沉默并非无故,然后抬起头来,表情又温和又高傲,对着德·谢塞尔先生问,是什么 好风使我们光临。她虽然急切想了解我来访的真意,眼睛却不看我,也不看德·谢塞尔先生,而一直凝望外面的河流。但是,她听我们讲话的神情就像盲人一样,要 从声调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对方心灵上的波动。也的确如此。德·谢塞尔先生介绍了我的姓名、身世,说我来到图尔只有几个月,战事威胁巴黎时,我父母才把我接 回图尔的家中。我虽然生在都兰,却不熟悉这地方;在都兰人看来,我不过是个因学习负担过重,把身体搞虚弱了的小伙子,是到弗拉佩斯勒来疗养的。我是头一次 到这里来,他便带我参观他的庄园,到了山脚下我才告诉他,我是从图尔步行到弗拉佩斯勒的;我的身体本来就虚弱,他担心我吃不消,便冒昧走进葫芦钟堡,想必 德·莫尔索夫人会允许我在府上休息一下。德·谢塞尔先生讲的是实情,然而事情显得太巧,德·莫尔索夫人还半信半疑。她转身打量我,那眼神又冷淡又严峻,我 被逼视得垂下眼帘,既是由于一种说不出来的耻辱之感,又是要掩盖我忍住的眼泪。高贵的女主人见我额头沁出汗珠,也许还清出我几欲流泪,因而热情地款待我 们;她的好意使我定下心来,有了开口的勇气。我逊谢一番,可是脸红得像做了错事的姑娘,声音颤抖得像老人。
“我的全部祈愿,”我抬起眼睛,第二次同她的目光相遇,但像闪电一样旋即离开,对她说道,“就是不要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实在疲乏,走不动路了。”
“您为什么怀疑这个美丽的地方的好客精神呢?”她问道,“你们一定肯赏光,在葫芦钟堡吃饭吧?”她转身向我的房东补充了一句。
我看了看我的保护人,目光充满了祈求的神色。他见此光景,便准备接受这一措辞是要对方谢绝的邀请。诚然,德·谢塞尔先生在社交场上阅历既深,听出了话 外之音,而我这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却确信一个美丽的女子必定心口如一;因此晚上回去,我的房东提起此事,令我好生奇怪。他对我说:“我留下吃饭,是因为您 有这种强烈的愿望。但是,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来,我同邻居的关系也许就搞僵了。”假如您不把事情挽回来这句话,令我沉思很久。德·莫尔索夫人若是喜欢我, 就不会嗔怪把我引到她府上的人。看来,德·谢塞尔先生料想我能使她感兴趣,这不就是向我肯定了这一点吗?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刻,这种解释增强了我的希望。
“这恐怕难于从命,”德·谢塞尔先生答道,“德·谢塞尔夫人还等我们回去呢。”
“她天天有您陪伴,”伯爵夫人又说,“可以派人告诉她一声。她一个人在府上吗?”
“德·凯吕斯神甫在那儿做客。”
“那好!”她起身摇铃传仆人,“你们就同我们一道用餐。”
这回,德·谢塞尔先生才相信她出于诚意,向我投来祝贺的目光。我一旦确信整个傍晚能待在这里,就觉得这段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在许多不幸的人的心目中, 明天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他们对次日不抱任何企望,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能有几个小时,我便尽情地享受。德·莫尔索夫人谈到当地情况,谈到收获、葡萄的长 势,话题全是我不知道的事物。一位女主人这样行事,不是表明她缺乏教养,就是表明她瞧不起客人,要让人家插不上嘴。其实,伯爵夫人倒很为难。如果说乍一开 始,我认为她故意把我当作孩子看待,如果说我看到德·谢塞尔先生同女邻居谈些我根本不懂的严肃事,不禁羡慕起三十岁男子的优越地位,如果说我认为青睐为他 独占,心中非常气恼,那么几个月之后我才明白,一位女子的缄默有多深的涵义,一次漫无边际的谈话又掩饰了多少心思。起初,我坐在椅子上,尽量显得自如一 些、继而发觉自己的位置有利,便一饱耳福,聆听伯爵夫人迷人的声音。她那心灵的气息,在音节的抑扬顿挫中舒展,犹如乐音通过笛孔分成音调一样。那气息飘飘 摇摇,人耳已微,却能促进人的血液循环。从她口中讲出来,i结尾的词宛若鸟鸣,ch音犹如**,爆破音t又像是表现了心灵的专横。就这样,她不知不觉扩展 了语词的含义,将听者的灵魂带入仙境。有多少回,一场可以结束的讨论,我却任其继续下去;有多少回,我故意惹她训饬,就为了倾听这人声的音乐会,呼吸从她 表露心灵的**吐出来的空气,就为了能热烈地拥抱住这闪光的语流,我真渴望能以同样的狂热把伯爵夫人紧紧搂在心口!当她讲到高兴处笑起来的时候,那是多么 快活的燕子歌声啊!可是,当她提起她的忧伤时,那声音又多么像天鹅在呼唤自己的同伴!伯爵夫人没有注意我,正好给我端详她的机会。我的目光尽情地在这位谈 话的漂亮女子身上移动,这目光紧紧搂住她的腰,**她的双脚,在她的发鬈中嬉戏。然而,一种恐惧的心理折磨着我;大凡在生活中有过真正的恋情,尝过无穷乐 趣的人,都能理解我这种心情。我就怕她发现我的目光盯着她的肩膀,盯着我曾热烈**的地方。越怕,欲望越强烈,我不能自制,还是凝视她的双肩!我的眼睛撕 开了她的衣领,又瞧见那颗淹没在乳白色中的斑点;斑点以下便是中分后背的美丽的线条。自从那次舞会之后,这斑点就一直在我的漆黑之夜中闪光;要知道,富于 幻想而生活又纯洁的年轻人,他们的睡梦就仿佛在这种黑暗中流转。
我可以向您勾画伯爵夫人的仪态,这仪态使她所到之处令人瞩目;然而,多么精妙的笔触、多么温暖的设色,也不能表现其万一。要想绘出她的形象,就必须有 一只妙手,善于刻画内心的火焰,善于表现朦胧皎洁的神韵,可是这样的画家是找不到的,因为这样的神韵既为科学所否认,又是语言所无法描摹的,而惟有情人的 眼睛能够窥见。她那纤细的灰色秀发常常使她难受;这类不适,无疑是血液猛然上头而引起的。她的额头像若孔德①那样**丰润,蕴蓄着无数未表达的思想,种种 被抑制的情感和无数浸在苦水中的鲜花。她那水绿色的眼睛有褐色斑痕,平时一直暗淡无光。不过,若是谈起她的孩子,若是突然流露快乐或痛苦,尽管在安分守己 的女人生活中很少发生这种情况,那么,她的眼睛也会闪现难以捉**的光芒,仿佛生命的精力在燃烧,即将燃尽似的。那闪光曾以它极大的鄙视射向我,使我几欲流 泪;它也足以使最狂妄的人垂下眼睑。她的鼻子是希腊型的,像菲迪亚斯②画上的那样,由一对弧线与秀美的嘴唇相连,给她那张瓜子脸增添许多神采。她的脸色宛 似白茶花色织锦,两腮泛红时,又像玫瑰一般鲜艳。体态**适度,既不减妩媚,也无损丰腴,虽然富态而依旧风姿绰约。那双手赛过璀璨的瑰宝,令我目眩神摇; 手臂相连没出一条纹褶,您若是看到,就会顿然领悟这种完美的形体。她的头下半部并无凹陷,不像脖颈类似树干的那种女子;肌肉也没有凸出条条纹路,周身各部 分都是流线型的,人见而忘俗,笔墨难以描绘。沿双颊有两溜绒毛,至脖颈平阔处渐次疏落,由于反光作用,像丝绸一样柔软光滑。她的耳轮纤巧,照她的话说,这 是做奴婢与母亲的苦相。后来,当她心中有了我时,她才对我说:“指的就是德·莫尔索先生!”真对呀,而我这听话善于听音的人,当时却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她 的胳膊妙丽,双手修长,葱指微微弯曲,像所有的古代雕像一样,手指肚超出薄薄的指甲。如果您不是个例外的话,我说扁腰胜过圆腰,必定会惹您不快。圆腰是有 魄力的标志。然而,这种女子专擅固执,好享乐而缺乏温情。扁腰的女子则不然,她们忠诚,多愁善感,情意**,比前者更具有女性的特点。扁腰女子温和柔顺, 圆腰女子倔强嫉妒。现在您知道了她的容貌。再者,她有大家闺秀的一双纤足,极少走路,走几步就乏,从衣裙里露出来煞是好看。虽说生了两个孩子,却保留了少 女的情态,我见过的女子都不及她。她的样子天真,又显得羞怯,常爱沉思默想,那无以言传的神态,正像一个天才画家为表现内心世界而创作的肖像。就是她的外 表美,也只有通过对比才能体现出来。您回想一下,我们俩从迪奥达蒂别墅③返回的路上,曾采了一枝欧石南,它有一股野花的清香,您还大大赞美那粉红墨黑两色 的死瓣。你想起那枝花,就能推断出来,这位女子远离尘世,人有多么标致,表情有多么自然,在与她融为一体的事物中,又是多么令人爱慕,她真像那粉红墨黑两 色的花瓣,她的身体就像新发的叶子那样生机勃勃,头脑如同离群索居的人那样简洁明辨。她在感情上稚气十足,却又因倍受折磨而神态严肃,具有高贵夫人与可爱 少女的双重气质。她从不忸怩作态,一起一坐,一言一止,无不招人喜爱。她一向沉默寡言,心神集中,警惕着灾祸的偷袭,像是一家人安全的可靠哨兵。有时脸上 洋溢出笑意,揭示她爱笑的天性,不过,这种天性已经埋没在生活强加给她的神态中了。她的妩媚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只能引起人们的遐想,不会激发一般女子 所希冀的男人的追求,但显露了她早年的烈火般的天性、蔚蓝色的梦幻,犹如乌云绽开的缝隙中露出的湛蓝天空。这无意中隐现的天性,会使还没有体味到心中的泪 水已被**烤于的人陷入沉思。她的动作极少,尤其是眼睛很少顾盼(除了她的孩子,她谁也不瞧),因而做件事,说句话,显得无比庄重;大凡女子因流露真情而 有失体面时,都善于摆出这样一本正经的面孔。那天,德·莫尔索夫人穿一件粉色密条纹衣裙,细布绉领上镶着宽宽的折边,扎一条黑色腰带,穿一双黑色皮靴。她 的发式很简单,只是盘在头顶,用一个玳瑁梳子卡住。这就是我许下的不完整的素描。然而,她那不断向亲人身上流溢的心灵的力量,她那像太阳放光一样大量输送 的营养汁液,她那内在的本性,她那安宁时刻所持的态度,阴云密布时表现出来的隐忍,所有那些展示性格的生活漩涡,有如变化莫测的天穹,只有深处的本色相 似;要想全部描述出来,就不能脱离这个故事中的种种事件。这是一部真正的家庭史诗,它在贤者心目中的伟大程度,不亚于百姓心目中的悲剧。它定会扣紧您的心 弦,不仅因为我在这个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因为它反映了大多数女子的类似命运。
①即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代表作《蒙娜·丽莎》中的女子。
②菲迪亚斯(公元前440—431),雅典雕塑家,是希腊古典艺术的杰出代表。
③迪奥达蒂别墅,位于日内瓦湖畔,英国诗人拜伦曾在此小住。巴尔扎克曾两度来访。
葫芦钟堡非常整齐洁净,处处显示英格兰的特点。伯爵夫人常待的客厅,全部镶了细木护壁,涂成两种不同的灰色。壁炉上摆着一个座钟,钟罩是一块整桃花心 木雕成的,上面立着一只高脚杯,还摆着一对白色金丝大瓷瓶,里边插着从好望角移植来的欧石南花。托架上放着一盏灯。壁炉对面摆着一个双六棋盘。白色薄纱窗 帘没镶流苏,由两条棉布宽带系着。坐椅的罩子是灰色的,镶有绿边。绷在架子上的绒绣布可以表明,伯爵夫人的家具为什么都有罩子。这种简朴可以说达到了伟大 的程度。葫芦钟堡的这间客厅宁静肃穆,跟伯爵夫人的生活极为相称,看得出她平时的活动很有规律;我后来见过许多客厅,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如此充实丰赡的印 象。我的大部分思想,甚至那些在科学上、政治上最大胆的设想,都是在那里产生的,好比鲜花散发芳香一样;正是那里生长着一株不为人识的奇花,它把花粉撒在 我的心灵上;正是那里照耀着温暖的太阳,它使我的好品质发扬光大,使我的坏品质枯萎消退。从窗口望去,整个山谷景物尽收眼底,从横卧昂昂桥的丘峦起,沿着 对面蜿蜒起伏的山坡,以及沿线矗立的弗拉佩斯勒的塔楼、教堂、小镇、雄踞草场的萨榭小古堡,直到阿泽古堡,一览无余。这地方与闲适的生活非常和谐,把宁静 注入人的心灵;除了家庭风波,再也没有情绪变化。假如我在那里同她第一次相遇,看见她在伯爵和两个孩子中间,而不是身穿舞会的衣裙像仙子一样,我绝不会猎 取那狂热的一吻,当时我正痛悔莫及,以为那将葬送我的爱情!不,我绝不会那样做。在我身遭不幸、痛不欲生的时候,我可能跪下来,吻她的靴子,洒下几滴泪, 然后去投安德尔河。可是,我接触了她那初绽的茉莉花般的皮肤,喝了那盛满爱情的杯中奶汁,心灵领略了超凡的快意,便燃起了希望;因此,我要活下去,等待欢 乐时刻的到来,有如野人窥伺报仇的时机;我要藏匿在树上,匍匐在葡萄园里,潜伏在安德尔河中;我要寂静的夜晚、孤独的生活、火热的太阳做我的同谋,以便吃 掉我曾咬过的甜美禁果。即使她要我采撷会唱歌的花①,找到赛海神摩尔根②的同伙埋藏的财宝,我也一定要全部献给她,以便换取可靠的财富,换取我渴望的缄默 之花!我久久凝视我崇拜的女子,盘桓于梦幻之乡,这时一名仆人走进来,向她禀报什么事;于是我停止幻想,听到她提到伯爵,这才想起一位女子应该属于她的丈 夫,不由得头脑一阵眩晕。继而,我暗暗气恼,倒要瞧瞧拥有这个珍宝的究竟是什么人。两种情绪控制着我:仇恨与害怕;这种仇恨无所畏惧,敢于冲破一切障碍; 这种畏怯既模糊又真切,担心这场搏斗及其结局,尤其是担心她。我被无名的预感搅得心烦意乱,害怕蒙受耻辱的握手;我已经隐约看见这种有弹性的困难,意志最 坚强的人碰上去,也要被消磨得精疲力竭;我也忌惮那种惰性,它使现今的社会生活里不再有火热的心灵所追求的激动人心的结局。
①指曼德拉草,据说拔的时候它会**。
②赛海神摩尔根,18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海盗。
“德·莫尔索先生回来了。”伯爵夫人说道。
我像一匹受惊的马,噌地跳起来。德·谢塞尔先生和伯爵夫人都看到了我这一举动,但谁也没有表露责备之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个小姑娘身上。我看进来的小姑娘有六岁,只听她说道:
“爸爸回来了。”
“没看见有客人吗,玛德莱娜?”她母亲问道。
孩子向德·谢塞尔先生伸出手,又十分惊奇地向我略施一礼,接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我。
“您对她的身体还满意吧?”德·谢塞尔问道。
“身体好多了。”伯爵夫人答道,她**着已经偎依在她怀里的孩子的头发。
德·谢塞尔先生问了一句话,我才知道玛德莱娜已经九岁,原来自己估计错了,脸上不免流露出诧异的神色。孩子的母亲见我的表情,额头便聚起愁云。我的引 荐者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社交人物常用这种眼色给我们进行第二次教育。孩子的身体无疑是这位母亲的心病,外人是不应当触碰的。玛德莱娜形体孱弱,眼睛无 神,皮肤白得像激光下的瓷器,如果生活在城市那种环境里,肯定早已夭折。她就像移来的一株花木,栽在暖室里,与异地恶劣的气候隔绝,全凭乡村的新鲜空气、 母亲的精心照料,才得以维持生命。玛德莱娜长得虽然没有一点像她母亲,却似乎有她母亲一样的心灵,正是这颗心灵在支撑着她。她的黑发稀疏,眼窝凹陷,脸蛋 瘦削,胳膊皮包骨,一副鸡胸,整个形体表明,她身上正进行着一场生与死的决斗,而在这场无休止的决斗中,伯爵夫人还占着上风。她无疑是怕母亲伤心,竭力装 出活泼的样子,因为,只要心不在焉,她的姿态就像一棵垂柳,无精打采了。真好比是一个波希米亚小姑娘,背井离乡,沿途乞讨,终日捱饿,虽然筋疲力尽,但仍 鼓起勇气,打扮起来给观众表演。
“你把雅克丢在哪儿啦?”母亲问道,边说边亲亲女儿头顶的白色发缝;她的头发分在两边,如同乌鸦的两只翅膀。
“他跟爸爸来了。”
说话间,伯爵领着儿子走进来。雅克跟他妹妹一样,也是一副羸弱的病态。看到一位绝色的母亲身边有这样两个病弱的孩子,就不难猜出为什么伯爵夫人脸上浮 现忧容,把只有天主才知晓的思虑憋在心中,因而眉宇间有一种奇异的神色。伯爵看了我一眼,同我见礼。他的目光不善于观察,只是笨拙不安,表明他这个人缺乏 分析的习惯,疑心很重。伯爵夫人向他介绍了我的姓名家世,便起身让座,离开我们。两个孩子想要出去,都盯着母亲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汲取光芒似的。她对孩子 说:“留下,亲爱的小天使!”说着把手放在嘴唇上。孩子们顺从了,可是,他们的目光却暗淡下来。听她叫一声亲爱的,别人怎能不百依百顺呢!她不在眼前,我 同两个孩子一样,情绪当即冷落下来。伯爵知道了我的姓氏,便改变了对我的态度,即便谈不上热情,起码是殷勤有礼,不那么冷淡狐疑了,甚至还对我表示了几分 敬重,显得非常高兴接待我。家父对王室忠心耿耿,从前扮演了重要而又默默无闻的、危险而又功劳卓著的角色。等到拿破仑掌握了国家的最高权力,大势已去,家 父便同许多密谋者一样,避居外省,过起隐逸的生活,自得其乐,任凭别人指责;那些无情而又失当的指责,正是孤注一掷的赌容应得的酬金,他们充当了政治机器 的中轴之后,就成了替罪羊。我对本家族的发迹、往事与前途一无所知,对这段湮灭了的特殊遭际也不甚了了,可是德·莫尔索伯爵还都记得。他的殷勤态度弄得我 局促不安。如果说这种欢迎是因为在他眼里,一个人姓氏古老便有高贵品质的话,那么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的原因。不过,就当时来说,他突然改变了态度,倒使我的 心情放松了。孩子们见我们三个大人又谈起话来,玛德莱娜便把头从父亲手中移开,望着敞开的门,像鳗鱼一样溜了出去,雅克紧随其后。两个孩子回到了母亲身 边,因为我听见他们说话和活动的声音,远远传来,就像蜜蜂在可爱的蜂房周围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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