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作者:巴尔扎克

献给王家医学科学院院士

J-B·纳卡尔①先生

①冉—巴蒂斯特·纳卡尔(1781—1854),著名医生,1815年开始同巴尔扎克家交往密切,对巴尔扎克来说,他既是忠实的医生,见解深刻的读者,又是多次慷慨解囊的朋友。

亲爱的博士,这是我长期勤奋建造的文学大厦第二层基的精雕细琢的

石头,我要在上面镌刻您的名字,既是为了感激曾经救过我性命的学者,

又是为了颁扬与我朝夕相处的朋友。

德·巴尔扎克

致娜塔莉·德·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

我遵从你的意愿。如果我们爱一个女子胜过她爱我们,那她就有了特

权,能使我们事事把情理置于脑后。若不愿意看到你们皱一皱眉头,若想

拂去你们稍不如意便显露在朱唇上的怏怏神情,我们就必须奇迹般地跨越

间距,奉献我们的鲜血,断送我们的前程。现在,你要了解我的过去,它

全部在此。不过,娜塔莉,要知道,为了顺从你,我不得不践踏从未触动

过的一段不愿回顾的隐情。的确,我就是处在无比幸福之中,有时也会突

然沉入长时间的冥想,可你又何必生疑呢?作为受人爱恋的女子,对一阵

沉默何必娇嗔呢?你就不能赏玩我性格上的种种矛盾,而不追问其缘由吗?

难道你心里也有隐衷要取得谅解,就要探询我的隐衷吗?是的,你猜得不

错,娜塔莉,也许最好全盘告诉你:对,我的生活是被一个幽灵所控制,

一有只言片语涉及,它就会依稀现形,而且,它还常常不召自来,在我的

头顶上**。往事如织,深深埋藏在我的心底,宛如海中生物,在风平浪

静时漂浮可见,一旦风暴袭来,就被波涛撕碎,抛上海滩。昔日的**猝

然苏醒会使我万分痛苦;尽管为清理思想所需的努力使那种**受到抑制,

但我在忏悔中仍可能因悲恸而伤害你,如果是这样,请你不要忘记,我是

被逼无奈而服从你的。总不能因为我顺从了你而怪罪我吧?但愿我这样交

心会使你的情意更浓。晚上见。

费利克斯

用泪水滋养的何等才情,有朝一日能为我们唱出感泣鬼神的哀歌,描绘出幼小心灵默默忍受的苦痛?这些心灵的细弱根蘖扎在家庭的土壤中,碰到的尽是坚硬的卵石,刚长的嫩校就被仇恨的手折断,正在开放的花朵遭受寒霜的侵袭。童稚的嘴唇**苦涩的奶汁,笑脸被凶焰一般严厉的目光扼杀。孩提的这些苦楚,哪个诗人能向我们诉说?这些可怜的心灵遭受周围人的摧残,而那些人安排在孩子周围本来是为了培养他们的情感。如果有一部描写这种事情的小说,那么它就是我青少年的真实写照。我,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能损伤谁的虚荣心呢?我生来身心有什么缺陷,母亲对我竟如此冷淡?难道我是义务的产儿?难道我的出生是一件意外的事?难道我这小生命构成我母亲的内疚?我被送到乡下哺养,足足三年家里无人过问。等我回到家中,家人视我若无,连仆役见此情景都心生怜悯。我既没有感情,也没有良机,无法从幼年失宠中振作起来:我童稚时无知,成年后也不谙世事。我哥哥同两位姐姐非但不给我一点慰藉,反而以折磨我为乐事。孩童们已经懂得要脸面,相互间有一种默契,隐瞒小过失,而这种默契对我却不适用。更有甚者,哥哥做了错事,我常常代他受罚,还不能呜冤叫屈。我的哥哥姐姐同样惧怕母亲,为了讨她欢心,他们就从旁助威,争着欺负我。这是儿童身上萌生的馅媚心理作怪呢,还是他们有摹仿的本能?是要试用他们的力量呢,还是缺乏怜悯心?也许这几种因素凑在一起,使我失去了手足之情。一切温情都与我无缘,天生就我一颗爱人之心,却爱无所施!这颗**的心灵不断遭到蹂躏,大使会听到它的叹息吗?如果说在某些人的心灵里,受压抑的感情会转化为仇恨;而我的感情却凝聚郁积,在心底深挖一个栖止的巢**,等待在**后的生途中迸发出来。从性格上讲,战战兢兢的习惯,使心弦松弛,酿成畏惧心理,事事退让,从而产生懦怯性。这种懦怯使人退化,并使人沾染上难以名状的奴性。然而,不断的折磨倒使我经受了锻炼,增强了毅力,使我的心灵富于韧性。犹如等待新打击的受难者,我时刻准备忍受新的痛苦,因而显得唯唯诺诺,完全像个受气包。儿童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天真烂漫的举动就被扼杀了;我看上去像个呆痴儿,这便证实了我母亲的不祥预言。我深知这是不公正的,于是幼小的心灵激起自豪感;无疑正是这一理性果实,煞住了这种教育助长的不良倾向。我母亲虽然撇下我不管,可良心上又不安,有时谈起我的教育,表示她要亲自安排。一想到天天和她接触,不知要受多少罪,我就不寒而栗。无人过问倒是我的福气,我乐于待在花园里玩石子,观察昆虫,仰望碧蓝的苍穹。人一孤独,固然好遐想,不过,我喜欢沉思却另有一段情由,而那个意外事件足以向您描述我幼年的不幸。我在家里是那么无足轻重,以致保姆经常忘记安置我睡觉。一天晚上,我静静地蜷曲在一棵无花果树下,怀着儿童所特有的强烈好奇心,以及早熟的忧郁所引起的一种通感,凝望着一颗星。我姐姐在远处嬉戏;在我听来,她们的喧闹声仿佛是我思绪的伴奏。夜幕降临,四周沉寂下来。母亲仍然发现我不在屋里。我们的保姆卡罗琳娜**很凶,她既要逃避责怪,又为我母亲假惺惺的担忧找根据,硬说我讨厌家,若不是她盯得紧,我早就逃走了,还说其实我不傻不呆,心里有鬼主意,她看管过多少孩子,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乖癖的。她明明知道我在哪儿,却装模作样地找我,呼唤我。我答应了,她来到无花果树下,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看一颗星星。”“哪里是看什么星星,”我母亲在阳台上听见我们的话,便说道,“你小小年龄,懂得天文学吗?”“哎呀!夫人,”卡罗琳娜嚷起来,“他把贮水池的开关打开了,花园淹了水。”这下子可闹翻了天。其实,是我姐姐觉得好玩,打开龙头看流水,不料水猛地喷出来,浇了她们一身;她们慌了手脚,没有关上龙头就跑掉了。这场恶作剧,谁都认准是我干的;我母亲见我矢口否认,就斥责我说谎,给了我严厉的惩罚。但更可怕的惩罚是,我喜爱星星遭到大家的嘲笑,而且我母亲不准我晚上待在花园里。粗暴禁止会加剧人的渴望,这一点儿童比成年人表现得更为突出,因为儿童能一心想着禁物,觉得禁物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我时常为我那颗星星挨打。我的忧伤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只能以美妙的心声对我的星星倾吐,这是孩子结结巴巴表达的最初思想,犹如他从前咿呀学语。十二岁人中学之后,我仰望那颗星,仍然感到无法言传的酣美,因为生命之晨所得的印象在心田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了。

夏尔比我大五岁,他小时候可爱,长大了英俊,是父亲的宠儿。母亲的宝贝、整个家庭的希望,在家里自然成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他身材匀称,体格健壮,却有个家庭教师。我身材瘦小,体质孱弱,反倒五岁就进城里学校念书,由我父亲的贴身仆人早晚接送。我上学带的饭食很简单,同学们带的食品却很丰富。我的寒酸同他们的阔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令我痛苦万分。图尔的熟肉酱和油渣很有名,是学生午餐的主要食物。放学正赶上吃晚饭,因此,早晚我们都在家里用餐。那种熟肉酱,贪食的人特别喜欢,可是在图尔贵族人家的餐桌上却难得见到。进学堂之前,我固然听说过,但我从来没有福气看到给我的面包片抹上这种褐色肉酱。即使这不是同学们常吃的食物,我也照样渴望享享口福;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念头,就好比巴黎一位最风流的公爵夫人眼馋女门房的炖肉,出于女人的本性,非要得到满足不可。孩子们能从目光中看出贪嘴的欲望,正如您能从眼神中辨出爱慕之情,因而我成为他们绝妙的嘲弄对象。我的同学几乎都是市民家庭的孩子,他们把香喷喷的肉酱举到我的眼前,问我是否知道这是怎么做的,哪里有卖的,为什么我没有。他们咂着嘴,夸耀像炸块菰一样的油渣。他们查看我的饭篮,见里边只有奥利维①奶酪或干果,就说:“没什么好吃的?”一句话刺透我的心,使我看清了我和哥哥之间的天壤之别。别人那么幸福,我却被家里遗弃,这种鲜明的对比玷污了我童年的玫瑰,摧残了我青春的绿枝。有个同学见我十分眼馋,存心戏弄我,假惺惺地把抹了肉酱的面包递给我;我误以为他出于诚意,便伸手去接,不料他又把手抽回去,知情的同学哄堂大笑。这是我第一次上当。如果说最杰出的人尚有几分虚荣心,那么为什么就不能体谅一个孩子被歧视嘲弄而哭泣呢?这种引诱,会使多少孩子变得贪吃,低三下四乃至卑怯啊!为了免遭人欺侮,我就动起手来。我这一拼命,使他们明白我不好惹,但也引起他们的仇视,对他们的暗算我防不胜防。一天傍晚出校门,我背上挨了一包石子。仆人狠狠地替我出了气,回去把这事禀报了我母亲。我母亲一听就嚷道:“这个该死的孩子,就会给家里惹麻烦!”如同在家里一样,我在学校也惹人讨厌,不禁对自己产生极大的怀疑;如同在家里一样,我在学校也郁郁独处。这第二场寒雪,又推迟了我心灵幼苗的发育。受宠的孩子都是淘气精,我的孤傲就是基于这种观察。因此,郁积在我可怜的心中的感情依然无法倾诉。老师见我终日神色怏怏,独来独往,被人憎恶,便肯定了我家庭的错误怀疑,认为我性情乖癣。等我能看书写字了,母亲就让我转入勒瓦桥中学。那所学校是奥拉托利会②办的,设有免修拉丁文班,招收我那种年龄的儿童和低能儿。我在那里学习了八年,举目无亲,过着印度贱民一样的生活。下面讲讲何以至此。我每月零用钱只有三法郎,刚够买学习必备的笔墨纸张、小刀尺子,根本买不起游艺用品,如高跷乐器等。同学们游戏没有我的份儿。要想参加,我就得讨好同年级的富家子弟,或者巴结身强力壮的同学。低三下四,这对孩子不算一回事;然而,我稍微有一点这种举动,就会感到耳热心跳。我常常待在树下,冥思遐想,自嗟自怜,或者阅读图书管理员每月分发的图书。在这种形影相吊的孤寂中,隐藏着多少痛苦啊!弃儿的境况又酿出何等凄惶的心情!我获得了最受重视的两门学科奖:法语译拉丁语、拉丁语译法语。想像一下,我第一次参加颁发学年奖大会,幼小的心灵是多么激动啊!台下坐满了家长,而我父母谁也没有来向我祝贺。在欢呼和鼓乐声中,我上台领奖,没有按照惯例**发奖人,而是扑到他的怀中痛哭起来。当天晚上,我把花冠投进火炉里烧掉。发奖的前一周用来评奖,家长们都待在城里,因此,同学们一早都兴高采烈地离校,只剩下我和“海外生”——这是我们给家住在海岛或外国的同学起的称号;然而,我家就住在几法里远的地方。在做晚祷的时候,那些坏小子向我们大肆炫耀随同父母用的美餐。您会处处发现,我在人世涉足渐深,不幸也不断地增加。我做出多少努力,以摆脱与世隔绝的命运啊!怀着无限向往而长久酝酿的多少希冀,却毁于一旦!为请父母到校参加授奖仪式,我给他们写过几封充满感情的信。信虽说不免有些夸张,但何以招致母亲对我的责难、对我文笔的挖苦呢?我仍不气馁,保证满足我父母提出的来校条件。我还央求两个姐姐从旁说情,可是徒劳无益;而每逢她们的圣名瞻礼日和生日,我却像可怜的弃儿一样准时写信祝贺,从不疏忽。授奖日期临近,我催促父母,说我可望得奖。不见他们回音,我便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们一定会来,不禁满心欢喜,翘首以待,并把这消息告诉给同学。家长们陆续到校的那段时间,老校工来传呼学生,脚步声在校园里回荡,我的心扑腾得几近病态;那老人一次也没有呼唤我的名字。在我忏悔诅咒过人生的那天,我的忏悔师指天对我说,主有圣训:“Beati qui lugent③!”这保佑了棕榈盛开。宗教思想奇幻的精神境界,很容易迷住青年;我初领圣体时,就完全沉浸在高深莫测的祈祷中。我受热忱信念的推动,祈求上帝为我重现我在《殉道圣徒录》中看到的令人神往的奇迹。五岁时,我的心便飞到一颗星上;到了十二岁,我去叩圣殿大门。我心醉神迷,产生了难以描摹的幻觉,从而丰富了我的想像力,充实了我的情感,增强了我的思维能力。我常常把我看到的神奇的幻象归功于天使:正是天使陶冶我的灵魂,使之担负天降的大任,赋予我洞烛事物幽微的观察力,锤炼我的心,使之免中魔法;而诗人一旦有了可悲的能力,能对比感受与现实,对比索求的巨大与所得的微小,便会中魔而陷入不幸;天使在我的脑海里著了一部书,让我从中读到我应当表达的思想,还把放在先知嘴唇上的火炭放在我的**上④。

①奥利维,法国奥尔良省南部的小镇,以出产优质奶酪著称。

②奥拉托利会,由圣菲力浦·奈里于1575年在罗马创建的天主教士会。1611年,法国主教皮尔·德·贝吕尔效法意大利奥拉托利会,创建了法国奥拉托利会。

③拉丁文,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五章:山上训众。

④典出《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以赛亚成为先知之前,一个天使用夹子从祭坛上夹一块火红的炭,放到他的嘴唇上,说道:“这炭沾了你的嘴,你的罪孽便除掉,你的罪恶就赦免了。”

我父亲对奥拉托利会学校的教学水平有所怀疑,便从勒瓦桥把我接走,送进巴黎沼泽区的一所私立中学。那时我十五岁,经过考核,校方认为,我这个从勒瓦桥来的修辞班学生可以上三年级。我在勒皮特寄宿学校①学习期间,又尝到了我在家庭、小学校、教会学校所忍受的痛苦,只不过形式有所变化。我父亲根本不给我钱。父母知道我在学校可得到衣食,脑袋里能塞满拉丁文希腊文,就认为问题全部解决了。我在这所学校里先后认识了上千名同学,却没有看到一个家庭对孩子如此漠不关心的例子。勒皮特先生狂热地拥护波旁王朝,早在忠诚的保皇党人力图把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从神庙救走的那个时期,他就同我父亲有过交往,后来双方又恢复了联系。他觉得有责任弥补我父亲的疏忽,但不了解我父母的意图,每月给我的钱也少得可怜。校舍早先是“快乐”公馆,同所有旧贵族府邸一样,前面设有门房。鬼学监带我们去查理曼大帝中学之前,有一段休息时间,阔气的同学就到校工家去用茶点。校工叫杜瓦西,是个地地道道的走私犯;对他的生意,勒皮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默许。学生从切身利益出发,也都极力巴结他,因为他是我们违反校规的秘密保护伞,是我们超时返校的知情人,又是同禁书出租商联系的中间人。在拿破仑统治时期,殖民地食品价格上涨,十分昂贵,因此,用茶点时喝一杯牛奶咖啡,便有一种贵族派头。如果说在家长的餐桌上糖和咖啡成为高级食品,那么我们中间有人食用,就会产生优越感。少年贪嘴,好摹仿,容易赶时髦,即使这些因素还不够,单单优越感也足以激起我们强烈的愿望。杜瓦西同意赊账,他估计我们都有姐姐、姑姑、姨母,她们会代为偿付,以便维护我们的名誉。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抵制了那个酒吧的**。如果评断我行为的人了解**的力量,了解我的心灵对禁欲主义的毅然向往,了解我长期克己而压抑的怒火,他们就会擦拭我的眼泪,而不是惹我伤心哭泣。我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有那种博大的胸怀,以蔑视回敬别人的蔑视呢?再说,我感到自己可能已染上好几种社会恶习,这些恶习由于我可望不可即而来势更凶,第二学年末,我父母来到巴黎。他们到达的日期还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就住在巴黎,却一次也没有来看我。姐姐们也一道旅行,我们全家要一起逛逛巴黎。头一天,我们计划到王宫饭店吃饭,然后就近去法兰西剧院。虽然这种意想不到的娱乐日程令我陶醉,但是风雨欲来的情势又迅即使我兴味索然;久经苦难的人,情绪特别容易受影响。我欠杜瓦西先生一百法郎,必须向父母申报,因为他威胁说要亲自向他们讨账。我打算让哥哥替杜瓦西传话,并让他在父母面前替我求情,转达我的痛悔。父亲有意宽恕我,可母亲一点也不容情;她那深蓝色眼珠一瞪,把我吓呆了。一连串可怕的咒语从她嘴里吐出来:我才十七岁,就这样胡闹,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是她儿子吗?我要把家毁了吗?难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吗?我哥哥夏尔品行端正,为门庭增光,而我却要败坏家声;他已经有了职业,不是该独自掌握一份财产吗?我两个姐姐日后结婚,没有嫁妆能行吗?难道我不知道金钱的价值,不知道我生活的糜费吗?白糖和咖啡,对学习有什么好处呢?这样下去,不就要沾染上所有恶习吗?同我一比,马拉②也成了天使了。这一通潮水般的责骂,使我的心灵恐惧万分。挨完训斥,我就被哥哥送回学校,丧失了到普罗旺斯兄弟开的饭店用餐的口福,也丧失了观看塔尔玛演出《布里塔尼居斯》③的眼福。这就是睽违十二载,我同母亲见面的情景。

①即法国人勒皮特(1764—1821)在沼泽区圣路易街创办的一所私立中学。

②冉—保尔·马拉(1743—1793),法国1789年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群众领袖,被称为“人民之友”,贵族自然对他恨之入骨,视为魔鬼。

③法国古典主义代表作家拉辛的名剧。

等我修完了人文学科,父亲把我置于勒皮特先生的监护之下:我要学习高等数学,上法学院一年级的课程,开始接受高等教育。我住进公寓,摆脱了课堂的束缚,满以为能暂时告别穷困。哪料到尽管我十九岁,或许正因为我十九岁,我父亲还是照老章程办事:送我上小学不给带像样的饭食,送我上中学不给零用钱,逼得我向杜瓦西赊账;上了大学,给我的钱还是少得可怜。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没有钱能干什么呢?再说,我的自由也受到巧妙的束缚。勒皮特先生派一名鬼学监送我上法学院,把我交给教师,课后再接回去。我母亲怕我出事,想出种种防范措施,就是保护一名闺秀也不至于如此。巴黎这个世界,理所当然令我父母担心。男生的心事,同样是住宿女生的情思。怎么管也管不住,女生口不离情郎,男生话不离淑女。然而,那时候在巴黎,同学间的聊天,主要是以王宫饭店为话题,说它是爱情的埃尔多拉多①,酷似东方苏丹的宫苑。那里的晚上,金币哗哗流淌;在那里,最纯贞的顾忌也会荡然无存;在那里,我们强烈的好奇心可以得到满足。王宫饭店和我犹如两条渐近线,只能接近而不能相交。请看,命运是如何挫败我的图谋的。父亲曾把我介绍给我的一位老舅母,她住在圣路易岛;每星期四和星期日,我必到她府上吃饭。这也是勒皮特夫妇出门的日子,不是先生就是太太把我送去,晚上回家顺路再接走。多奇特的消遣啊!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身份高贵,拘泥虚礼,从未想到给我一文钱。她老态龙钟像座古教堂,浓妆艳抹犹如画中人,身着锦绣华服,深居侯府,就仿佛路易十五依然在世。她只接待老贵妇。老贵族;在这些僵尸中间,我真有身临墓地的感觉。他们谁也不同我讲话,我也没有勇气先开口。我的青春似乎妨碍他们,那种敌视或冷淡的目光令我惭愧。不过,我觉得这种漠不关心倒是可乘之机,心里盘算哪天晚餐一结束,便溜出去,跑到木廊商场。我姑母一打上惠斯特牌,就不再注意我了。那个名叫冉的跟班也并不把勒皮特先生放在心上。然而事与愿违,这帮老朽腮帮乏力,牙口不齐,倒霉的宴席久久不散。一天晚上八九点钟,我总算跑到楼梯,只觉得心怦怦直跳,真像比昂卡·卡佩洛②逃跑那天的情景。可是,等门房给我打开门,我却看见勒皮特先生的马车停在街上,老先生气喘吁吁地叫我。也是命该如此,三次都有意外情况阻隔王宫饭店的地狱和我青春的天堂之间的道路。二十岁的人,还一无所知,我深感愧作,有一天把心一横,不管有多大风险也要去见见世面。勒皮特先生身体肥胖,又是畸型足,颇像路易十八,上车十分吃力,于是我趁机甩掉他。真巧!就在这当儿,我母亲乘驿车来到了。在她的逼视下,我停下脚步,不敢动弹,犹如小鸟见到蛇一般。怎么这样巧,偏偏撞上她呢?说来毫不足怪。其时,拿破仑正进行最后的挣扎。我父亲预见到波旁王室要复国,便携我母亲离开图尔,到巴黎来开导我那个已经在帝国外交部任职的哥哥。机灵的人都密切注视敌军的推进,看出京城已危如累卵。我母亲这次来,就是要接我离开险境。我在巴黎正要失足的时候,顷刻之间就被带走了。长期以来生活拮据,只好克制欲念,可又断不了胡思乱想,精神不免痛苦,终日愁闷不解,于是潜心学习,犹如从前幽居在修道院里的厌世之人。青年应当发扬青春的天性,投身到赏心乐事中。然而在那个时期,我读书成癣,自身幽禁,这可能对我终生都有影响。

①埃尔多拉多,西班牙语为“黄金国”,位于南美洲,是虚构的地方。王宫饭店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帝国时期和波旁王朝复辟初期,是娟妓麇集的地方,故而巴尔扎克这样描述。

②比昂卡·卡佩洛(1542—1587),威尼斯贵族出身的妇女,十五岁跟她情人皮埃特罗·波纳旺图里私奔到佛罗伦萨。

要说明那个时期对我未来的影响,描写几笔我的青少年时期是不可或缺的;您必能体会出其中的无限哀怨。由于受导致病态的种种因素的影响,我过了二十岁,依旧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不过心灵却坚韧不拔。按图尔的一位老医生的话说,我的身体貌似羸弱,但融进了钢铁般的气质,而这种融合已臻完成。我博览群书,勤于思索,保持童稚的身躯,却有老成的思想;因此,在要望见生活的山间崎岖难行的小路和平野沙路之际,我就已经超验地纵观通晓了生活。异乎寻常的际遇使我滞留在人生的美好时期。人到这个时期,心灵初醒,开始萌发冲动和欲望,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我处在交替时期:一方面,学习延长了我的青春期,另一方面,成年期的绿色枝叶却迟迟不发。我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比哪个青年都善于感受,富于情爱。要想透彻地理解我这段叙述,您还是重温一下锦瑟年华吧;人在妙龄时,嘴还没有被谎言法污,尽管因为羞怯同欲望相矛盾而眼帘低垂,目光却是无邪的,思想绝不肯屈服于世俗的诡橘,内心胆怯,又能见义勇为。

我同母亲从巴黎到图尔的行程,就不向您叙述了。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我的感情受到压抑,难以迸发出来。每从一站出发,我都暗下决心开口讲话。可是,她一瞪眼,一句话,就把我仔细打好腹稿的开场白给吓回去了。到了奥尔良,母亲临睡觉时,责备我一路无话。我一下子扑到她的脚下,搂住她的双膝,热泪滚滚而下,向她倾诉满怀的感情。为了打动她,我剖白心曲,诉说自己多么渴望母爱,那声调足以感化一个继母的心肠。可是,我母亲硬说我装模作样。我抱怨被家里抛弃,她则称我为不肖之子。我心痛欲裂,但求一死;到了布卢瓦时,我跑到卢瓦尔河桥上,想跳水自尽,只因栏杆太高才自杀未遂。

回到家里,两个姐姐根本不认得我了,对我的态度是七分惊奇,三分亲热。不过,后来相比之下,她们对我倒显得挺有手足之情。我的卧室在四层楼,只要告诉您一个情况,您就会了解我寒酸到了何等地步、我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了,一身还是在巴黎穿的那套服装,身边只有我住校时的那点简陋衣物,母亲没有给我添置一点东西。如果我从客厅一端跑到另一端,殷勤地为她拾起手帕,她就像贵妇对待仆人那样,只对我淡淡地道声谢。我不得不观察母亲,以便确认她的心是否还有松软之处,能植上我的感情的嫩枝,结果发现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非常自私,喜欢捉弄人,跟利斯托迈尔府的所有闺秀一样,傲慢无礼的程度是以嫁妆衡量的。她在生活中,只看重职责;我认识的冷若冰霜的女人,无不把职责视为立身之本。她接受我们的崇敬,俨如神甫做弥撒时接受香火;她心中仅有的一点母爱,仿佛被我哥哥全部耗尽了。她说话尖酸刻薄,总是奚落我们,明知道我们不能反驳,却使用心肠狠毒之人的这种武器对付我们。尽管有这些榛莽阻隔,骨肉之情依然根须相连;况且,对母亲丧失希望,感情上也难以接受;母亲引起的宗教式的恐惧,还能在我们中间维持不少关系,致使母子之情的悖谬一直持续到我们涉世渐深、它最终受到审判的那一天。时候一到,儿女们就开始报复了,往昔的失意所酿成的冷漠,更因他们满载受玷污的感情的残骸而激增;直到父母人士之后,这种冷漠态度也难化解。母亲的无比专横,打消了我要在图尔满足欲望的痴心妄想。我一头扎进父亲的藏书室,拼命阅读所有我没有看过的书。我终日埋在书堆里,就可以避免同母亲接触。不过,我的精神状态也日趋恶化。我大姐已经嫁给了表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有时她想劝慰我,可是难以平息我心头的愤懑。我想寻死。

时局正酝酿重大事变,而我却全然不知。德·昂古莱姆公爵从波尔多动身,要去巴黎觐见路易十八,他每经过一座城市,都受到热烈欢迎。波旁王室复国,古老的法兰西欣喜若狂。整个都兰地区都为合法的王公们欢腾起来,图尔全城人兴高采烈,家家户户悬灯结彩,居民都穿上节日盛装,真是一派准备庆典的忙碌景象,有一种难以描摹、令人陶醉的气氛,这一切使我渴望参加为王爷举办的舞会。当时,我母亲抱病在身,不能去参加盛会。可是,当我鼓起勇气,当面向她表示这种愿望时,她竟然大发雷霆。难道我是从刚果归来,什么也不懂吗?我怎么能想像,我们府上没人去参加舞会呢?父亲和兄长都有事在外,按理不是应该我去吗?难道我没有母亲吗?她就一点不为子女的幸福着想吗?几乎被否认的儿子,转瞬间变成了重要人物。我的身价的猛增,以及母亲针对我的请求以挪揄的口吻讲的一番大道理,同样令我惊诧不已。我私下问了姐姐才知道,母亲做事就爱这样故弄玄虚,其实她正赶着给我制装呢。图尔的裁缝对她定活的要求都感到意外,谁也不敢承做我的服装。她只好把活交给那个来打短工的女人;按照外省的习惯。临时女工要能做各式各样的服装。就这样,秘密为我准备的一套浅蓝色礼服好歹做成了。长**、薄底浅口皮鞋都不难买到;男背心时兴短的,我可以穿父亲的一件。有生以来,我头一次穿上带襟饰的衬衣,管状褶裥束在领带结中,使我的胸部显得很挺拔。我打扮停当,模样大变,听了姐姐的赞扬,才有勇气到都兰的集会上亮相。谈何容易!去的人太多,能有几个出得风头!幸亏身体瘦小,我才得以在帕皮翁楼花园的一座帐篷下钻来钻去,靠近王爷的座位。这是我头一次参加公共舞会,灯火、朱红帷幕、金晃晃的装饰物、华丽的服装和钻石首饰交相辉映,使我眼花缭乱,一时间热得透不过气来。身后一群男男女女往前拥我,他们挤来挤去,相互碰撞,踏得尘土飞扬。“德·昂古莱姆公爵万岁!国王万岁!波旁王室万岁!”欢声雷动,淹没了响亮的铜管乐队和歌颂波旁王室的军乐曲。人人如痴如狂,个个争先恐后,都要朝拜波旁这颗初升的太阳。我冷眼旁观这种名副其实的朋党之私,觉得自己很渺小,不禁反躬自省。

我像一根麦杆儿卷进这阵旋风里,心中萌生一种幼稚的愿望,想当德·昂古莱姆公爵,脐身于在诚惶诚恐的人群面前趾高气扬的王公之列。我这都兰人可笑的非分之想,倒引发一种雄心;而后由于我的性格和时局的变化,这种雄心变得非常高尚了。谁不艳羡这种崇拜呢?数月之后,我又一次目睹这种宏大的场面:皇帝①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巴黎倾城相迎。芸芸众生把感情与生命倾注在一个人身上,这种对民众的影响力使我突然立志,要一生追求荣名。今天,主持荣耀的女祭司残害法国人,如同古代德落伊教②女祭司拿高卢人祭祀一样。接着,我又同一个女子不期而遇,后来正是她不断激发我的抱负,把我投进王国的政治中心,使我如愿以偿。我过分胆怯,又怕认错面孔,不敢邀请人跳舞,待在那儿手足无措,自然怏怏不乐。我挤在人群里熙来攘去,皮鞋又紧又热,两脚胀得难受,我正感到不自在,不料又被一名军官踩了一下,更为扫兴,真想离开舞场,但根本出不去,只好躲到一个角落,在一张空长椅的一端坐下,一动不动,两眼发直,心里憋气。一位女子见我身形瘦小,误认为我是个孩子,坐在那儿昏昏欲睡,等待母亲尽了兴好回家,于是她宛如鸟儿回巢一样,轻盈地坐到我的身边。我立刻闻到一股女子的芳香,只觉得心旷神恰;自此以后,这种芳香就犹如东方诗歌一样充溢我的心田。我瞧瞧身边的女子,感到她比舞会还要光彩夺目,使我充满了快乐。您若是完全理解我前一段的生活,就能推见心中涌现的情感。我的目光一下被雪白丰腴的双肩吸引住,真想伏在上面翻滚;这副肩膀白里微微透红,仿佛因为初次袒露而羞赧似的,它也有一颗灵魂;在灯光下,它的皮肤有如锦缎一般流光溢彩,中间分出一道线;我的目光比手胆大,顺着线条看下去,不由得心突突直跳,我挺直**瞧她的**,只见一对****的球体,贞洁地罩着天蓝色罗纱,惬意地卧在花边的波浪里,直看得我心荡神迷。少女般的颈项柔媚细腻,光亮的秀发梳出一条条白缝,犹如清新的田间小路,任我的想像驰骋,这一切使我丧失理智。我看准周围无人注意,便像孩子投进母亲怀抱一样,头埋在她的后背上,连连吻她的双肩。这女子惊叫一声,但叫声淹没在乐声中,无人听见。她回过身,一看是我,责问道:“先生!”啊!倘若她说:“你这小家伙,怎么啦?”我也许会杀掉她。然而,听到这声“先生!”我的热泪便夺眶而出。她那高贵的灰发冠冕,同妩媚的颈项显得多么和谐,而眼里却含着圣洁的恼怒,使我一时瞠目结舌。她脸上泛起**,不过,嗔怪的神情已为宽容的态度所缓解,因为她理解由她引起的一种冲动,并从我痛悔的眼泪中,看出我对她的无限仰慕。她走了,那姿态像王后。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笑,这才醒悟自己的打扮犹如萨瓦人的猴子。我惭愧,我呆若木雕,但仍在品味我偷窃的苹果,嘴唇上还存留我**的血气的温煦,心中毫无悔意,目光追踪那位下凡的仙女。初次的肉体接触使我的心亢奋不已,直到人已散尽,我还在舞场徘徊,但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陌生的女子,只好回府安歇,可我的心灵已经蜕变了。

①即拿破仑一世,他于1815年3月1日离开厄尔巴岛在法国登陆,5月20日重返巴黎,同年6月18日,在滑铁卢败于盟军。这段历史称“百日政变”。

②古代克尔特人及高卢人信奉德落伊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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