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作者:查尔斯·狄更斯

  每天,坐在舰队街板凳上,跟他那相貌丑陋的顽童在一起的耶利米亚·克朗彻先生眼前总有大量的五光十色的东西川流不息。有谁能在舰队街热闹繁忙的时刻坐在那儿而不被那两条浩大的人流弄得目眩耳聋呢!一条人流跟着太阳无休止地往西走,一条人流对着太阳无休止地往东走,两条人流都在往日落处红紫两色山峦外的平原走!
  克朗彻先生嘴里咬着干草望着两道人流,像是那盯着一条河流看了若干世纪的异教徒乡巴佬——只是他并不在等着河水干涸。何况那是件没有希望的事,因为他有一小部分收入正是来自为胆小的妇女(往往是盛装的中年以上的妇女)导航,从洪流的台尔森一侧驶到对岸去。尽管每一次和客人接触的时间都很短,克朗彻先生却总对那位女士发生兴趣,甚至表示出想有幸为她的健康干杯的强烈愿望。他的经济收入正是从这种普渡众生的行为所得到的谢礼。这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了。
  过去曾有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一条板凳上望着行人进行沉思。克朗彻先生也坐在公共场所的一条板凳上,可他不是诗人,因此只是四面张望,尽可能地不去沉思。
  他东张西望时正好是行人不多、急着赶路的妇女也少、生意不算兴隆的时候。这却使他心中强烈怀疑克朗彻太太又在肆无忌惮地“下跪”了。这时一支从舰队街向西滚滚而来的不寻常的人流引起了他的注意。克朗彻先生向那边望了望,看出是来了一支丧礼队伍,因为有人阻拦引起了喧哗。
  “小杰瑞,”克朗彻先生转身对他的下一代说,“是埋死人呢。”
  “呜哇,爸爸!”小杰瑞叫了起来。
  这位少爷发出这种兴高采烈的呼喊是带有神秘的意思的。而老爷却很生气,瞅准机会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是什么意思?呜哇个什么?你要对你爹表示个什么意思,小混蛋?你这小子跟你那个‘呜哇’越来越叫我受不了了!”克朗彻先生打量着他说。“别让我再听见你那么乱叫,否则叫你尝尝我的滋味,听见了没有?”
  “我又没伤着谁,”小杰瑞一边揉着面颊,一边抗议。
  “住嘴,”克朗彻先生说,“我不管你伤没伤着谁。到座位上坐着,看热闹去。”
  他的儿子服从了,人群也来到了。他们正对着一辆肮脏的灵车和一辆肮脏的送葬车发出喧闹和嘘声。送葬车上只有一个哭丧的,一身公认为适合于这种庄严场合的肮脏服装。可是他的处境似乎并不叫他高兴。马车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嘲弄他,对他装鬼脸,还不时地起哄大叫,“呀!密探!啧啧!呀哈!密探!”而且加上太多太犀利的叫人难以复述的恭维话。
  丧葬行列在任何时候对克朗彻先生都有惊人的吸引力。凡有丧葬行列经过台尔森,他总要眼耳鼻舌齐动,亢奋起来。因此,惹来了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群的丧葬队伍自然会叫他异常亢奋。他对向他奔来的第一个人问道:
  “那是什么,老兄,闹些什么?”
  “我不知道,”那人说。“密探!呀哈!啧啧!密探!”
  他问另外一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却对着嘴拍着掌,以惊人的热力和最大的干劲大喊大叫,“密探!呀哈!啧啧!啧啧!密——探!”
  最后有一个比较明白真相的人撞上了他,他才从那人口里听说,那是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的丧礼。
  “是个密探么?”克朗彻问。
  “老贝勒的密探,”他的情报提供人说,“呀哈!啧!呀!老贝勒的密——咦—一探!”
  “啊,没错!”杰瑞回忆起一场他曾效过点力的审判。“我见过他的。死了,是么?”
  “死得像羊肉一样,”对方回答,“死得不能再死了。把他们抓出来,喂!密探!把他们拖出来,喂,密探!”
  人们正缺少主意,他这个建议倒很可以接受,大家便急忙抓住,大声重复道,“抓出来,拖出来。”人群围了上去,两辆车只好停下了。人群打开车门,那唯一的哭丧人只好扭打着往外挤。他被抓住了一会儿,但他很机灵,很会利用时机,转瞬之间已经沿着一条偏僻街道飞快地跑掉了,丧服、帽子、帽带、白手绢和其它象征眼泪的玩艺儿都扔下了。
  人们把他这些东西撕了个粉碎,欢天喜地地到处乱扔。此刻商家急忙关了铺子,因为那时的人群是很可怕的怪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人群此时已到了准备打开灵车把棺材往外拖的地步。可某个更为聪明的天才却提出了另一个主意:倒不如大家快快活活把那东西送到它的目的地去。这时需要的正是现实的主意,因此,这个意见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顷刻之间,马车上已经是里面八个、外面一打地坐满了人。人们又往灵车顶上爬。他们发挥出聪明才智,能呆得住多少就挤上了多少。在这批志愿人员中杰瑞·克朗彻是最早的一个。他挤到了送葬车的角落里,把他那铁蒺藜头客客气气地隐蔽了起来,不让台尔森的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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