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

作者:村上春树

扔完东西,身体轻了,我继续朝森林中前进。心思只集中在前进上。已经没必要往树干上留记号,没必要记住回程路线。我甚至不再理会四周景物。反正千篇一律,重重叠叠地耸立着的树木、密密匝匝的羊齿、下垂的常青藤、疙疙瘩瘩的树根、腐烂的落叶堆、虫子留下的干巴巴的空壳、又粘又硬的蜘蛛网,以及无数的树枝——这里的确是树枝世界。张牙舞爪的枝、互争空间的枝、巧妙藏身的枝、弯弯曲曲的枝、冥思苦索的枝、奄奄一息的枝,如此光景无休无止地重复着。只是,每重复一遍,所有一切就增加一点深度。

我闭着嘴追寻地上的路或类似路的空间。路一直是上坡,但现在坡已不那么陡了,不至于让人气喘吁吁。路有时险些被葳蕤的羊齿和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索着前行,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我已不再对森林感到恐惧,森林自有其规律或大致的模式,一旦打消恐惧感,规律或模式就渐渐显现出来,我将其重复性熟记在心,使之变为自身的一部分。

我已一无所有。刚才还小心拿在手里的黄色喷漆也罢,刚磨好的柴刀也罢,都已没了踪影。尼龙袋没背,水筒和食品没带,指南针没要。统统扔了,走一段扔一件。我想通过扔这一肉眼看得见的形式告诉森林或告诉自身,自己已变得无所畏惧,因而宁愿赤手空拳。我作为抛弃硬壳的血肉之身独自朝迷宫中央挺进,准备投身于那片空白。

耳内一直鸣响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剩下来的唯有隐隐约约的Whitenoise①。那好像铺在巨大的床上的没有一道摺的白色床单,我将手指放在床单上,用指尖触**白色。白色无边无际。我腋下渗出汗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窥见的天空已被一色灰云遮得严严实实,但没有下雨的样子。云纹丝不动,现状一成不变。高枝上的鸟们短促地叫着,传递着似乎别有意味的信号。虫们在草丛中振响预言的羽声。

我思考空无人住的野方的家,此时大概是门窗紧闭。无所谓,就那样紧闭好了。沁入的血任其沁入好了。与我无关。我无意重新返回。在最近发生流血事件之前,那个家已有很多东西死去。不,莫如说是很多东西被杀。

森林有时从头顶到脚下地威胁我,往我的脖子吐凉气,化作千根针扎我的皮肤,千方百计想把我作为异物排挤出去。但我对这些威胁渐渐可以应付自如了。说到底,这里的森林不外乎是我自身的一部分——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有了这样的看法。我是在自身内部旅行,一如血液顺着血管行进。我如此目睹的是我自身的内侧,看上去是威吓的东西是我心中恐怖的回声。那里张结的蜘蛛网是我的心拉出的蜘蛛网,头上鸣叫的鸟们是我自身孵化的鸟。如此意象在我胸间产生,并扎下根来。

①白噪声,耳朵听得见的所有噪音。②我像被巨大的心脏的鼓动从后面推着似的在林中通道上前进。这条路通向我自身的特殊

场所,那是编织出黑暗的光源,是催生无声的回响的场所。我力图看清那里有什么。我是为自己带来封得严严实实的重要亲笔信的密使。

疑问。

为什么她不爱我呢?

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莫非我这个人生来就带有秽物?莫非我是为了让人们无视自已而降生的?

母亲走前甚至没有紧紧抱我一下,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转过脸,一声不响地只带着姐姐一人走出家门,如静静的烟从我眼前消失。那张背过去的脸庞永久地远去了。

鸟又在头上发出尖锐的叫声。我朝天上看,天上唯有呆板的灰云。无风。我兀自移步前行。我行进在意识的岸边,那里有意识的拍岸白浪,有意识的离岸碎涛。它们涌来,留下文字,又马上卷回,把文字抹消。我想在波涛之间迅速解读写在那里的话语,然而实非易事,没等我最后读出,语句便被接踵而来的波涛洗掉冲走。

心又被拉回野方的家中。我清楚地记得母亲领姐姐出走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坐在檐廊里眼望院子。初夏的黄昏时分,树影长长的。家里仅我自己。什么原因我不得其解,但我知道自己已被抛弃,孤零零地剩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日后必定给自己带来深刻的决定性影响。并非有人指教,我只是知道。家中如被弃置的边境哨所一般冷冷清清。我凝视着日轮西垂,诸多物体的陰影一步一步包皮拢这个世界。在有时间的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一去无返。陰影的触手一个刻度又一个刻度地蚕食新的地面,刚才还在那里的母亲面庞也将很快被吞入黑暗陰冷的领域,那面庞将带着故意对我视而不见的表情从我记忆中自动地被夺走、被消去。

我一边走在森林中,一边想着佐伯。浮想她的脸庞,浮想那温和浅淡的微笑,回忆她的手温。我将佐伯作为自己的母亲,试着想象她在我刚刚四岁时弃我而去。我不由摇头,觉得那实在不够自然,不够贴切。佐伯何必做那样的事呢?何必损毁我的人生呢?其中想必有未被解明的重大缘由和深刻含义。

我试图同样感觉她那时的感觉,试图接近她的处境。当然没那么容易。毕竟我是被抛弃的一方,她是抛弃我的一方。但我花时间脱离我自身。魂灵挣脱我这个硬梆梆的外壳,化为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院子松树的高枝上,从枝头俯视坐在檐廊里的四岁的我。

我成为一只虚拟的黑乌鸦。

“**并非不爱你。”叫乌鸦的少年从背后对我说,“更准确说来,她爱你爱得非常深。这你首先必须相信。这是你的出发点。”

“可是她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留在错误的场所消失了,我因之受到深深的伤害和损毁。对此如今我也明白过来。如果她真正爱我,何苦做那样的事情呢?”

“从结果看的确如此。”叫乌鸦的少年说,“你受到了足够深的伤害,也被损毁了,而且以后你还将背负着这个伤害,对此我感到不忍。尽管这样,你还是应该认为自己终究是可以挽回的,自己年轻、顽强、富有可塑性,可以包皮扎好伤口昂首挺胸向前迈进。而她却无可奈何了,只能继续迷失下去。这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拥有现实性优势的是自己。你应该这样考虑。”

我默然。

“记住,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现已无计可施。那时她不该抛弃你,你不该被她抛弃。但事情既已发生,那么就同摔碎的盘子一样,再想方设法都不能复原。对吧?”

我点头。再想方设法都不能复原。

叫乌鸦的少年继续说:“听好了,**心中也怀有强烈的恐惧和愤怒,一如现在的你。惟其如此,那时她才不能不抛弃你。”

“即便她是爱我的?”

“不错。”叫乌鸦的少年说,“即便爱你也不能不抛弃你。你必须做的是理解并接受她的这种心情,理解她当时感受到的压倒性的恐怖和愤怒,并将其作为自己的事加以接受。不是继承和重复。换个说法,你一定要原谅她。这当然不易做到,但必须做。对于你这是唯一的救赎,此外别无出路。”

我就此思考。越思考越困惑。我心乱如麻,身上到处作痛,如皮肤被撕裂。

“嗳,佐伯是我真正的母亲吗?”我问。

叫乌鸦的少年说:“她不也说了么,那作为假说仍然有效。总之就是那样。那作为假说仍然有效。我只能说到这里。”

“尚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

“正是。”

“我必须认真地彻底求证这个假说。”

“完全正确。”叫乌鸦的少年以果断的声音说,“未找到有效的反证的假说是有求证价值的假说。时下你除了求证以外无事可干,你手中没有其他选项。所以即使舍弃自身,你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舍弃自身?”这话里好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话外音,而我捉磨不透。

没有回应。我不安地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仍在那里,以同样的步调贴在我身后。

“佐伯当时心中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呢?那又来自何处呢?”我边向前走边问。

“你以为当时她心中到底怀有怎样的恐惧和愤怒?”叫乌鸦的少年反过来问我,“你要好好想一想,那是必须用你自己的脑袋切实思考的事。脑袋就是干这个用的。”

我思考。我要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予以理解和接受。可是我还无法解读留在意识岸边的小字。拍岸白浪和离岸碎涛之间的间隔过短。

“我恋着佐伯。”我说。话语极为自然地脱口而出。

“知道。”叫乌鸦的少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意义比什么都大。”

“当然,”叫乌鸦的少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不是正为如此而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可我是还不明所以,不知所措。你说母亲是爱我的,还爱得非常深。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

我等待回答,闭上嘴久久等待。然而没有回答。

回过头去,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后面。头顶传来干涩的扑翅声。

你不知所措。

不多会儿,两个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都身穿旧帝国陆军野战军服:夏天穿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戴的是有檐便帽而不是钢盔。都很年轻,一个高高瘦瘦,架着金边眼镜,另一个矮个头宽肩膀,粗粗壮壮的。他们并坐在平坦的岩石上,没保持战斗姿态。三八式步槍竖放在脚前。高个头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草。两人举止十分自然,好像事情本来就如此,看我走近的眼神也很平和,没显出困惑。

周围较为开阔,平展展的,俨然楼梯的转角平台。

“来了?”高个儿士兵声音朗朗地说。

“你好!”壮个儿士兵稍微蹙起眉头。

“你好!”我也寒喧一声。看见他们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没怎么惊奇,也没觉得费解。这种情形是完全可能的。

“等着呢。”高个儿说。

“等我?”我问。

“当然。”对方说,“因为眼下除了你,没人会来这里。”

“等了好久。”壮个儿接道。

“啊,时间倒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士兵补充一句,“不过到底比预想的久。”

“你们就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山里失踪的吧,在演习中?”我询问。

壮个儿士兵点头:“正是。”

“大家好像找得好苦。”我说。

“知道。”壮个儿说,“知道大家在找。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但那伙人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

“准确说来,并不是迷路。”高个儿以沉静的声音说,“总的说来我们算是主动逃离。”

“与其说是逃离,不如说碰巧发现这个地方并就此留了下来更确切。”壮个儿补充道,“和一般的迷路不同。”

“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高个儿士兵说,“可是我们两人能够发现,你也能够发现。起码对我们两人,这是幸运的。”

“要是还在当兵,作为士兵迟早要被领去外地,”壮个儿说,“并且杀人或被人杀。而我们不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原本是农民,他刚从大学毕业,两个都不想杀什么人,更不愿意给人杀。理所当然。”

“你怎么样?你想杀人或被人杀?”高个儿士兵问我。

我摇头。我也不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谁都不例外。”高个儿说,“噢,应该说是几乎谁都不例外。问题是就算提出不想去打仗,国家也不可能和颜悦色地说‘是么,你不想去打仗,明白了,那么不去也可以’,逃跑都不可能。在这日本压根儿无处可逃,去哪里都立即会被发现。毕竟是个狭窄的岛国。所以我们在这里留下来,这里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场所。”

他摇摇头,继续下文:“就那样一直留在这里。如你所说,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当下和很早以前之间几乎没有区别。”

“根本没有区别。”说着,壮个儿士兵像要把什么“飕”一声赶跑似的打了个手势。

“知道我会来这里?”我问。

“当然。”壮个儿说。

“我们一直在这里放哨,哪个来了一清二楚。我们好比森林的一部分。”另一个说。

“就是说,这里是入口。”壮个儿说,“我俩在这里放哨。”

“现在正巧入口开着,”高个儿向我解释道,“但很快又要关上。所以,如果真想进这里,必须抓,。因为这里并不是常开着的。”

“如果进来,往前由我们向导。路不好认,无论如何需要向导。”壮个儿说。

“如果不进来,你就原路返回。”高个儿说,“从这里返回没有多难,不用担心。保证你能回去,你将在原来的世界继续以前的生活。何去何从取决于你,进不进没人强迫。不过一旦进来,再回去可就困难了。”

“请带我进去。”我毫不迟疑地应道。

“真的?”壮个儿问。

“里面有个人我恐怕非见不可。”我说。

两人再不言语,从岩石上缓缓起身,拿起三八槍,对视一下,在我前头走了起来。

“或许你觉得奇怪,心想我们干嘛现在还扛这么重的铁疙瘩呢。”高个儿回头对我说,“本来什么用也没有,说起来连子弹都没上膛。”

“就是说,这是一个符号。”壮个儿并不看我,“是我们脱手之物中最后所剩物件的符号。”

“象征很重要。”高个儿说,“我们偶然拿起了槍穿上了这种军装,所以在这里也履行哨兵的职责。职责!这也是象征的一种延伸。”

“你没有那样的东西?能成为符号的什么?”壮个儿问我。

我摇头:“没有,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记忆。”

“呃,”壮个儿说,“记忆?”

“没关系的,无所谓,”高个儿说,“那也会成为蛮不错的象征。当然喽,记忆那玩意儿能存在多久、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大清楚。”

“如果可能,最好是有形的东西。”壮个儿说,“那样容易明白。”

“例如步槍。”高个儿说,“对了,你的名字?”

“田村卡夫卡。”我回答。

“田村卡夫卡。”两人说。

“古怪的名字。”高个儿说。

“的的确确。”壮个儿应道。

下一段路我们只是走路,再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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