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译注

作者:刘勰

  《辨骚》是《文心雕龙》的第五篇。从这篇起,到第二十五篇《书记》的二十一篇,是全书的第二部分。这部分主要是就文学作品的不同体裁,分别进行分析和评论。各篇大体上有四个内容:一是指出每种文体的定义和写作特点,二是叙述各种文体的发展概况,三是对各种文体的主要作品进行评论,四是总结这种文体的写作特点。所以,这部分总的来说,虽可以称为文体论,但也涉及许多创作和批评的意见。

  本篇主要论“骚”,但不限于屈原的《离骚》,也评论了《楚辞》中的大部分作品。所谓“辨”,首先是过去评论家对《楚辞》有不同评价,应该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楚辞》的主要作品《离骚》是否符合儒家经典,需要辨其异同;再就是《楚辞》中屈、宋以后的作品,成就不一,需要辨其高下。这也就是本篇的主要内容。

  全篇共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引证汉代刘安、王逸等各家对《离骚》的评论,认为其称赞和指责都不尽合实际。第二部分提出自己对《楚辞》的意见。刘勰比较了《楚辞》和儒家经书的异同,从而肯定了《楚辞》的巨大成就。第三部分讲《楚辞》对后代作者的不同影响,进而总结出骚体写作的基本原则。

  《辨骚》是在汉人评论《离骚》的基础上,对《楚辞》所作较为全面的总结。刘勰的评论,因受到“宗经”思想的束缚,并不完全正确。但总的来看,他给《楚辞》以《诗经》之下、汉赋之上的历史地位,这是正确的。特别是他提出了《楚辞》浪漫主义表现方法的特点,认为这方面虽然在内容上有“异于经典”的地方,但它是“自铸伟辞”,有一定的创造性和可取之处。根据《楚辞》的特点及其影响,刘勰最后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的创作原则,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与正、华与实的统一,这是他的卓见。

  (一)

  自《风》、《雅》寝声1,莫或抽绪2;奇文郁起3,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4,奋飞辞家之前5;岂去圣之未远6,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汉武爱《骚》7,而淮南作《传》8,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9,《小雅》怨诽而不乱10,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11,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12,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3班固以为14:露才扬己,忿怼沉江15;羿、浇、二姚16,与《左氏》不合17;昆仑、悬圃18,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19,虽非明哲,可谓妙才。王逸以为20:诗人提耳21,屈原婉顺22。《离骚》之文,依经立义;驷虬、乘翳23,则时乘六龙24;昆仑、流沙25,则《禹贡》敷土26;名儒辞赋27,莫不拟其仪表28;所谓“金相玉质29,百世无匹”者也30。及汉宣嗟叹31,以为皆合经术32;扬雄讽味33,亦言体同《诗·雅》34。四家举以方经35,而孟坚谓不合传36。褒贬任声37,抑扬过实38,可谓鉴而弗精39,玩而未核者也40。

  〔译文〕

  自从《国风》、《小雅》、《大雅》以后,不大有人继续写《诗经》那样的诗了。后来涌现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离骚》一类的作品了。这是兴起在《诗经》作者之后,活跃在辞赋家之前,大概由于离圣人还不远,而楚国人又大都富有才华的原因吧?从前汉武帝喜爱《离骚》等篇,让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刘安认为:《国风》言情并不过分,《小雅》讽刺也很得体,而《离骚》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长处。屈原能像蝉脱壳那样摆脱污浊的环境,能够消遥于尘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简直可以和太阳、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却认为:屈原喜欢夸耀自己的才学,怀着怨恨而投水自杀;他在作品中讲到后羿、过浇、二姚的故事,与《左传》中的有关记载不符合;讲到昆仑和悬圃,又是儒家经书所不曾记载的。不过他的文辞很华丽、雅正,是辞赋的创始者。所以,屈原虽然算不上贤明的人,但可以说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后来,王逸却以为:《诗经》的作者说什么曾提着耳朵警告,屈原就比这和缓得多。《离骚》里边常有根据经书来写的,例如说驾龙乘凤,是根据《易经》中关于乘龙的比喻;说昆仑和流沙,是根据《禹贡》中关于土地的记载。所以,后代著名学者们所写的辞赋,都以他为榜样;的确是和金玉一样值得珍贵,历史上没有可以和他并称的。此外,如汉宣帝称赞《楚辞》,以为都合于儒家学说;扬雄读了,也说和《诗经》相近。刘安等四人都拿《楚辞》比经书,只有班固说与经书不合。这些称赞或指责都着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实际,那就是鉴别不精当,玩味而没有查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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