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作者:巴尔扎克

 回到家里,可怜的律师知道母亲有神经错乱的危险。毕安训医生,拉哈比医生,安迦教授,会诊之下,决定试一试最后的治疗方法,把集中头部的血舒散开 去。毕安训正在告诉维克托兰,为什么别的医生认为不治之症,他还希望能把这个凶险的高潮压下去。忽然当差的来通报,说当事人圣埃斯泰夫太太来了,维克托兰 不等毕安训一句话说完,就丢下他象疯子似的奔下楼去。

“怎么,在这个家庭里,难道疯狂会传染的吗?”毕安训转身对拉哈比说。

医生都走了,留下一个实习医生看护于洛太太。

“一辈子的清白!……”自从发病以后,病人只有这句话。

李斯贝特再也不离开阿黛莉娜,老在床头陪着;两位年轻太太觉得贝姨真是了不起。

律师把怕人的老婆子带进办公室,仔细关了门,问:

“圣埃斯泰夫太太,咱们到了什么程度啦?”

“嗯,好朋友,你考虑过了吗?”她冷冷的俏皮的望着维克托兰。

“动手了没有?”

“你愿不愿意花五万法郎?”

“行,事情非办不可了。你知道吗?那个女的一句话,就教我母亲的性命跟理性都发生了危险!你干吧!”

“已经在干了!”

“那么?……”维克托兰浑身的肌肉都抽紧起来。

“那么你不限制费用吗?”

“相反。”

“因为已经花了两万三。”

小于洛瞪着圣埃斯泰夫太太,象呆子一样。

“哎哟!你这样一个法院里的明星,难道是傻子不成?我们用这笔数目买到一个贴身老妈子的良心跟一张拉斐尔,不算贵啊……”

于洛睁大着眼睛愣住了。

“哎,告诉你,”圣埃斯泰夫太太又说,“咱们收买了兰娜·图萨尔**,玛奈弗太太的心腹……”

“我明白了。”

“你要舍不得花小钱,老实告诉我!”

“得了吧,我相信你,一切照付!我母亲说这些人应该受极刑……”

“可惜分尸那一套现在不时行啦,”老婆子回答。

“你保险成功吗?”

“让我去干就是。你的报仇大计已经下了锅啦。”

她望了望钟,刚好是六点。

“你的报仇大计正在穿衣服,牡蛎岩饭店的炉子已经生火,套车的马在喘气,我的铁烧热啦。啊!你的玛奈弗太太,我了如指掌。总之,什么都有了准备。老鼠药已经放好,明儿我可以告诉你耗子有没有上钩。我相信是会的!再见,我的孩子。”

“再见,太太。”

“你懂英文吗?”

“懂的。”

“你看过《麦克白》这个剧吗,英文的?”

“看过。”

“那么孩子,你要做王啦!就是说你那份家产拿稳了!”这个狰狞可怖的妖婆,好似莎士比亚早已预料到的,而她也似乎熟悉莎士比亚。①

她让于洛目瞪口呆的站在办公室门口。

“请你别忘记,紧急审理是定在明天,”她假装当事人的口气,很婉转地说。

看见外面来了两个人,她便装做一个潘贝希伯爵夫人。②

①你要做王啦一句,即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女巫的预言。麦克白野心勃勃,与妻共谋弑君自立,后遭恶报,悔恨而死。

②拉辛名剧《讼棍》中的女主角,以健讼著称。

于洛对这个冒充的当事人行着礼,心里想:“吓,还有这一手!”

蒙泰斯·德·蒙泰雅诺男爵是一个公子哥儿,但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公子哥儿。巴黎的时髦人物,跑马场中的赌客和交际花,都称赞这位外国贵族的难以形容的背 心、鞋油擦得无可批评的靴子、无可比拟的手杖、人人称羡的马匹、以及由名副其实的奴隶、吃足鞭子的黑人赶着的车辆。他的财富是人人知道的,在有名的银行家 杜·蒂耶那儿,他有七十万法郎存款;但人家老是看见他单身出入。倘使去看第一场的新戏,他坐的是正厅散座。他不来往任何沙龙,从来不跟一个交际花一块儿出 现!他的名字,和巴黎上流社会中那些美女,一个都联不起来。他的消遣是在跑马总会打惠斯特牌。人家因之毁谤他的私生活,甚至更奇怪的,毁谤他的身体,把他 叫做孔巴比斯①……有一天,毕西沃,莱翁·德·洛拉,卢斯托,佛洛丽纳,爱洛伊丝·布里斯图**,拿当,在大名鼎鼎的卡拉比讷家,跟许多男女豪客一同吃宵 夜的时候,大家想出了这个滑稽之极的绰号,说明蒙泰斯那种特殊的生活。马索尔以参议官资格,克洛德·维尼翁以前任希腊文教授资格,对一般无知识的交际花, 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是根据罗兰②的《古代史》中一个故事,孔巴比斯,这位自愿恪守清规的阿贝拉尔③,据说是一个替亚述王看守妻子的角色。一个波斯、大夏、 美索不达米亚,以及昂维尔的后继者博卡日④老先生的地理书上才有的地区的古代东方怪物。这个使卡拉比讷的座客笑了大半天的诨号,引起许多粗俗的笑话,不便 在此细述,免得法兰西学院借此不给本书蒙蒂翁奖金,我们只消知道,这个绰号从此就跟长头发的漂亮男爵分不开。约瑟法背后叫他巴西怪物,就象人家把什么五颜 六色的硬壳虫叫做怪东西一样。

①孔巴比斯,公元前三世纪塞琉西王安条克一世的宠臣,因爱上王后而自宫,以保持对王的忠诚。

②夏尔·罗兰(1661—1741),法国历史学家。

③阿贝拉尔(1079—1142),著名神学家、哲学家。

④昂维尔(1697—1782),博卡日(1760—1826),均为法国地理学家。

卡拉比讷,真姓名叫做赛拉菲娜·西奈,是交际花中最享盛名的一个,靠了美貌和利嘴,在同行中夺去了蒂凯**(她更知名的名字是玛拉迦)在第十三区的宝座。她和银行家杜·蒂耶的关系,有如约瑟法·弥拉和埃鲁维尔公爵的关系。

圣埃斯泰夫太太向维克托兰保证成功的那天早上七点钟,卡拉比讷对杜·蒂耶说:

“你今晚请我上牡蛎岩饭店成吗?去把孔巴比斯请来;我们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情妇……我跟人打赌说是有的……我要赢这个东道……”

“他老住在王子饭店,我去转一转就得了,”杜·蒂耶回答,“好,大家玩一下罢。你把咱们的人马统统请来,什么毕西沃,洛拉等等,把全班清客都邀来!”

七点半,全欧洲都去吃过饭的馆子、一间最华丽的客厅内,饭桌上光彩夺目,摆着**银器,那是为虚荣心拿大批钞票会账的特等酒席定制的。流水般的灯光,把镂刻的边缘照耀得如同瀑布。侍者要不是年纪太轻,内地人简直会当做是外交官;那副俨然的神气表示他们是挣大钱的。

先到的五位客人等着其余的九位。第一是毕西沃,一切风雅集团的提调,到一八四三年还没有过时,他的看家本领是永远有新鲜的笑话,这在巴黎是和德行同样 难得的。其次是当代最大的风景画家与海洋画家莱翁·德·洛拉,他的出人头地是作品从来不低于他初出道时的水准。一般交际花平时就少不了这两位滑稽宗匠。没 有一次宵夜,没有一个饭局,没有一个集会没有他们的。卡拉比讷既是主人公开的情妇,当然在最先到之列,水银泻地的灯光照着她一对巴黎无敌的臂膀、一个象车 工车出来的脖子(没有一丝皱纹!)、极精神的脸、深蓝浅蓝拚起来的挑绣缎子衫、英国花边的数量足够一个村子一个月的粮食。当晚不登台的珍妮·卡迪讷,穿扮 得象神仙一般,她的肖像已经大众皆知,无庸赘述。对这些妇女,宴会永远是行头的比赛,好象长野跑马场大赛马,个个都想替背后的百万富翁得奖,她们仿佛向竞 争的对手说:“你瞧我值这个价钱呢!”

第三个女人,没有问题是一个初出道的嫩角色,眼看两位有钱而老资格的前辈身上那样的奢华,差不多自惭形秽了。极简单的穿着一件蓝色金银镶边的白开司米 衣衫,满头插着鲜花,理发匠笨拙的手段,无意之间倒使她的金黄头发另有一番天真的风度。盛装之下有点儿发僵,她正如俗语所说的,免不了初次登台的那种羞人 答答。刚从瓦洛涅乡下来,她的新鲜娇嫩在巴黎是无人竞争的,她的天真纯朴连垂死的人见了都会动心;她的美,和诺曼底供应巴黎戏院的多少美女不相上下。齐齐 整整的脸上,线条的纯粹,就象天使的一样合于理想。乳白的皮肤反映着滟潋的灯光,好比一面镜子。腮帮上细腻的色调,仿佛是画笔调出来的。她名字叫做西达丽 斯。我们在下文可以看到,对于努里松太太和玛奈弗太太下的那局棋,她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卒子。

这个十六岁的尤物是卡拉比讷带来的,她给珍妮·卡迪讷介绍了,卡迪讷说:

“啊,我的乖乖,你的手臂不象你的名字呀。”

的确,西达丽斯令人赞美的一双手臂是肌理紧密,斑痕很多而血色鲜明的。

“她值多少?”珍妮·卡迪讷轻轻的问卡拉比讷。

“一笔遗产。”

“你想把她怎么办?”

“噢!要她做孔巴比斯太太!”

“你做这个媒一定有好处喽?”

“你猜吧!”

“一套银器?”

“我已经有三套了!”

“钻石?”

“我还要出卖呢……”

“难道给你一只绿毛猴子吗?”

“不,是一幅拉斐尔!”

“亏你想得出!”

“约瑟法老是拿她的画吹牛,把我耳朵都聒聋了,”卡拉比讷回答,“我要搅些好东西胜过她……”

杜·蒂耶把饭局的主角巴西人带来了。接着来的是埃鲁维尔公爵和约瑟法。歌唱家穿着一件简单的丝绒衣衫;可是脖子里亮着一条十二万法郎的珠项链,在白茶 花似的皮肤上你简直辨不出珠子。漆黑的发髻中间戴着一朵红茶花(另外一种的美人痣!)非常惹眼;每条臂膀上戴了十一只珠镯。她过去跟珍妮·卡迪讷握手,卡 迪讷说:“把手镯借给我!”约瑟法便脱下来放在一个盘子里递给她的朋友。

“哎哟,了不起!”卡拉比讷说。“真要做了公爵夫人才行!从没见过这样多的珠子!”她转身对着矮小的埃鲁维尔公爵:“为了装扮这个丫头,你大概把海洋都捞空了吧,公爵?”

卡迪讷只拿了一只手镯,把余下的二十只套上歌唱家美丽的手臂,亲了一下。

余下的客人是:文坛的清客卢斯托、拉帕菲林和玛拉迦、马索尔、沃维奈,最重要的一家报馆主人泰奥多尔·迦亚。王爷气派的埃鲁维尔公爵,当然对谁都彬彬 有礼,但对德·拉帕菲林另有一种招呼,虽没有特别尊敬或亲密的意味,却仿佛告诉大家:咱们才是一家人,才配称兄道弟!这种成为贵族标识的招呼,是特意行出 来气气资产阶级的风雅人士的。

卡拉比讷请孔巴比斯坐在她左手,埃鲁维尔公爵坐在她右手。西达丽斯坐在巴西人旁边,她的另一边是毕西沃。紧靠公爵的是玛拉迦。

七点,开始吃生蠔。八点,在两道菜之间,大家尝了一点冰镇潘趣酒①。这一类筵席的菜单是众所周知的。九点,十四位客人喝了四十二瓶各式各样的酒,照例 的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四月里最没味儿的饭后点心已经端上。这种令人头晕的气氛,只能使诺曼底姑娘一个人有点儿醉意,在那里哼一支圣诞歌的调子。除了这个 可怜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神志不清;酒客和交际花是巴黎饭局中的精华。大家嘻嘻哈哈,虽然眼睛发亮,照样很精神,可是谈话的方向转到了讥讽、轶事、和秘史 方面。至此为止,话题回来回去总离不了跑马、交易所、批评公子哥儿和喧传一时的丑事等等,慢慢的却染上亲密的意味,快要分化为捉对子谈心了。

①一种酒加糖、红茶、柠檬等调制的饮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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