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克勒韦尔来看女儿女婿;上门的时候全家刚吃过中饭,都在客厅里。赛莱斯蒂纳上前搂着父亲的脖子,仿佛他隔天还来过似的,虽则两年以来他是第一次出现。
“你好哇,父亲,”维克托兰向他伸着手。
“大家都好哇,孩子们!”自命不凡的克勒韦尔说。——“男爵夫人,我跟你请安。呦,天哪!这些娃娃长得多快,简直要赶走我们了!好象说:爷爷,我要出头哪!”——“伯爵夫人,你老是这么美!”他望着奥棠丝补上一句,“哎!还有咱们的好姑娘贝姨……可是你们都很好啊……”他这样一个个的招呼过来,大声笑着,把大胖脸上红膛膛的肥肉很费事的扯动了一阵。
然后他满脸鄙薄的神气瞧了瞧女儿的客厅:
“亲爱的赛莱斯蒂纳,我要把索塞伊街的家具统统给你,放在这儿不是挺好吗?你的客厅要换新了……啊!这个小文赛斯拉!这些娃娃乖不乖呀?哎,要有品行哟!”
“是的,为那些没有品行的人,”李斯贝特说。
“这种讽刺,亲爱的贝特,现在刺不到我了。告诉你们,我多少年不上不下的局面就要结束;以家长的地位,我就在这儿简简单单报告你们,我要续弦了。”
“行,你续弦就是了,”维克托兰说,“当初我跟赛莱斯蒂纳订婚的时候你说的话,我可以让你收回……”
“什么话?”
“你说过不再结婚。你得承认,当时我并没要求你许这个愿,而是出于你自动,我还提醒你不应该束缚你自己。”
“不错,我想起了,亲爱的朋友,”克勒韦尔很不好意思的回答,“呃!……孩子们,要是你们肯好好对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是不吃亏的。维克托兰,你的体贴使我很感动……一个人对我慷慨决不会白慷慨……好吧,对你们的后母客客气气,一齐来参加我的婚礼吧!”
“父亲,你不告诉我们谁是你的未婚妻吗?”赛莱斯蒂纳说。
“这是戏文里的秘密。得了吧,别装疯作傻了!贝特一定告诉了你们……”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贝特插嘴道,“有些名字在这儿是不能提的……”
“好吧,那么我来说,是玛奈弗太太!”
“克勒韦尔先生,”律师板起脸回答,“我们夫妇决不出席你的婚礼,并非为了利害关系,我刚才已经很真诚的声明过了。真的,你要觉得这门亲事圆满,我也很高兴;可是我的动机是为了顾到荣誉顾到廉耻,那是你应该了解而我不能表白的,因为我不能再碰一个还没有收口的伤疤……”
男爵夫人对奥棠丝递了一个眼色。她便抱起孩子说:
“来,文赛斯拉,洗澡去!——再见,克勒韦尔先生。”
男爵夫人不声不响的向克勒韦尔告辞。孩子听到这个临时安排的洗澡大吃一惊的神气,使克勒韦尔不由得笑了一笑。
律师等到只剩下贝特、岳父、和妻子三个人的时候,高声说道:
“你要娶的那个女人,劫掠了我父亲的财物,有计划的把他搅到那个田地。她害了岳父又偷了女婿,使我妹妹伤心得要死……你想教我出席表示我们赞成你的荒唐吗?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真心替你惋惜!你没有家庭观念,不懂得至亲骨肉之间的休戚相关。**是无理可喻的,不幸我知道得太清楚了!痴情的人又是聋子又是瞎子。赛莱斯蒂纳为了尽她的儿女之道,决不肯对你有一言半语的责备。”
“哼,那才妙呢!”克勒韦尔想拦住女婿的埋怨。
“赛莱斯蒂纳对你要有一言半语,也不会做我的妻子了,”律师接着说,“可是我,趁你还没有失足掉下去的时候,我可以劝劝你,尤其我早已声明绝对没有利害观念。我关心的决不是你的财产!而是你本人……为表明我的心迹,我可以补充一句,免得你签订婚约再有什么顾虑,我的经济情形很好,绝对用不着再想旁的念头……”
“还不是靠了我!”克勒韦尔脸孔涨得通红。
“靠了赛莱斯蒂纳的家产,”律师回答,“你给女儿的陪嫁,实际还不到她母亲留下来的一半,要是你后悔,我们可以全部奉还……”
“你知道不知道,先生,”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一朝姓了我的姓,玛奈弗太太的行为,对外只是以克勒韦尔太太的身份负责了?”
“在爱情方面,对于荡检踰闲的私情,你这种态度也许是贵族气派,也许是宽宏大量;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姓氏,一条法律,一个头衔,能够把卑鄙无耻,榨取我父亲三十万法郎的偷盗行为一笔勾销!亲爱的岳父,我老实告诉你,你的未婚妻配不上你,她欺骗你,爱我的妹夫斯坦卜克象发疯一样,代他还债……”
“那是我还的!”
“好,那么我替斯坦卜克伯爵高兴,他将来会还你的;可是她的确爱他,非常爱他,常常在爱他……”
“爱他!……”克勒韦尔的脸完全变了样,“哼,毁谤一个女人是卑鄙的、下流的、小人的行为!……先生,一个人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
“我可以拿证据给你看。”
“我等着!”
“亲爱的克勒韦尔先生,我什么时候,哪一天,几点钟,能够揭穿你未婚妻丢人的行为,我后天可以告诉你。”
“好极了,那我才高兴呢,”克勒韦尔一下子又镇静起来,“再见,孩子们。——再见,李斯贝特……”
“你跟他去啊,贝特,”赛莱斯蒂纳咬着贝姨的耳朵。
“怎么,你就这样走了吗?……”李斯贝特在后面叫着克勒韦尔。
“啊!他狠起来了,我的女婿,他老练了。法院、议会、那些政界司法界的门道把他教出山了。哼!他知道我下星期三结婚,今天是星期日,他老先生还说三天之内可以把我老婆出丑的日子告诉我……亏他想得出……我要回去签婚约,你跟我来吧,李斯贝特,来!……他们不会知道的!我本想留四万法郎利息的存款给赛莱斯蒂纳,可是于洛刚才那种行径教我永远死了心。”
“等我十分钟,克勒韦尔老头,你先到大门口车上等着,我进去推托一下再出来。”
“行,就这样吧……”
“喂,”贝特到客厅里对大家说,“我跟克勒韦尔一块儿去;今天晚上签婚约,我可以把条款告诉你们。我去看那个女的,大概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的父亲气得很,要剥夺你们的继承权咧……”
“为了要面子,他不会的,”律师回答,“我知道他想保留普雷勒那块地,要另外留起。即使他再有孩子,赛莱斯蒂纳也得分到一半遗产,法律规定,他不能把全部家产送人……可是这些问题和我不相干,我只想着我们的名誉……去吧,贝姨,”他握了握她的手,“听清楚他们的婚约。”
二十分钟后,贝特和克勒韦尔走进猎犬街的公馆。玛奈弗太太正在美滋滋而又急不可待等候消息,克勒韦尔去办交涉原是她的主意。日子一久,瓦莱丽对文赛斯拉爱得要死要活;那是女人一辈子总有一遭的痴情。不成器的艺术家,在玛奈弗太太手里变了一个十全十美的情人。她少不了文赛斯拉,正如过去于洛少不了她。她把头靠在斯坦卜克肩上,一只手抓着软底鞋,一只手给情人拿着。从克勒韦尔出门起,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象现代的长篇作品一样,都是‘不许转载’的。这种艳体诗的杰作,自然而然引起艺术家的遗憾,他不胜懊丧的说:
“啊!我结了婚真是倒霉,要是听了李斯贝特的话等着,我今天可以娶你了。”
“只有波兰人才希望把一个忠心的情妇变做太太!”瓦莱丽叫道,“把爱情去换责任!把快乐去换烦恼!”
“我觉得你真是任性得厉害!我不是听见你跟李斯贝特提到蒙泰斯男爵,那个巴西人吗?”
“你肯替我把他打发掉吗?”
“要你不跟他见面,大概只此一法了,”那个过去的雕塑家回答。
“告诉你,我的心肝,我过去敷衍他是想嫁给他的,你瞧我把什么话都对你说了!”她看见文赛斯拉做了一个手势,便接着说:“噢!那时我还没有认识你呢。我对他许的愿,他老是拿来跟我为难,逼得我这一次差不多象秘密结婚一样;因为他一知道我要嫁给克勒韦尔,他这种人是会……会把我杀死的!”
“噢!怕这个做什么!……”斯坦卜克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姿势,表示一个有波兰人爱着的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危险的。
的确,在武侠方面,一般的波兰人决不是说大话,他们当真是勇敢的。
“可是克勒韦尔这混蛋偏偏要铺张,为了结婚想拿出他又要省钱又要摆阔的老脾气,使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
自从于洛男爵给撵走之后,亨利·蒙泰斯男爵就承继了他的特权,可以在夜里自由出入;但是尽管她手段巧妙,还没有找到一个借口能跟巴西人吵架,而让他自以为理屈。这一点苦闷,她就不能对心爱的斯坦卜克说。她很了解男爵那种半野蛮的性格,极象李斯贝特,所以想到这巴西种的奥赛罗,她就要发抖。听见车子的声音,斯坦卜克把手从她腰里抽回,离开了瓦莱丽专心读报去了。瓦莱丽却是聚精会神的绣着未婚夫的拖鞋。
李斯贝特走到门口,指着他们咬着克勒韦尔的耳朵说:“这不是造她谣言是什么?你瞧她的头发,可有一点儿走样?
照维克托兰那种口气,你简直可以捉到一对野鸳鸯。”
“亲爱的李斯贝特,”克勒韦尔摆好了姿势,“你瞧,把一个**变做一个烈女,只消引起她的热情就行!……”
“我不是老跟你说吗,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的风流胖子?”
“要不然她也太没有情义了,我在这儿花了多少钱,只有葛兰杜跟我两个人知道!”
说罢他指了指楼梯。葛兰杜原想在屋子的装修上(克勒韦尔还以为是自己的创作呢),跟走红的建筑师克莱雷蒂——他是替埃鲁维尔公爵设计约瑟法公馆的——见个高下。可是克勒韦尔对艺术一窍不通,象所有的布尔乔亚一样先把费用限制了。一切都得照工程细账去做,葛兰杜就无法实现他建筑师的理想。约瑟法公馆跟猎犬街公馆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每样东西都有个性,一个是俗不可耐。凡是你在约瑟法家欣赏的,在任何旁的地方都找不到;而在克勒韦尔家辉煌耀眼的,随处都可以买得来。这两种奢华之间有着百万金钱的鸿沟。一面独一无二的镜子值到六千法郎,由厂商制造而大量生产的只值五百。一座真正布勒手造的大吊灯,在拍卖场中值到三千;用模型翻出来的同样的东西,一千或一千二就可买到:在考古学上,前者有如拉斐尔的真迹,后者只是临本。一幅拉斐尔的临本,你又能估它多少价钱?所以,克勒韦尔公馆是市侩摆阔的标本,而约瑟法公馆是艺术家住宅最美的典型。
“我们打过了架,”克勒韦尔走向他的未婚妻说。
玛奈弗太太打了铃。
“去请贝蒂埃先生,”她吩咐当差,“请不到就不准你回来。”然后她搂着克勒韦尔:“我的小老头,要是你成功了,咱们的吉日就得延期,耽搁我的幸福,还得大大的铺张一番;既然全家反对这头亲事,那么朋友,为了体统关系,一切应当从简,尤其新娘是一个寡妇。”
“我可是相反,我要摆一摆路易十四那样的大场面,”最近克勒韦尔觉得十八世纪太渺小了。“我定了新车;有老爷的,有太太的,都是漂亮的轿车,一辆是大型的四轮马车,一辆是华丽的敞篷轻便马车,座位之妙,就象于洛太太一样抖啊抖的。”
“啊!我要?……怎么,你现在不做我的绵羊了?不行,不行。我的小鹿儿,你得照我的意思办。今天晚上咱们签婚约,不用请外客;然后,星期三,咱们正式结婚,真象人家私下结婚一样,用我可怜的母亲的说法。咱们穿得简简单单的,到教堂望一场弥撒。咱们的证人是斯蒂曼,斯坦卜克,维尼翁和马索尔,全是风雅人物,好象是偶然闯到区政府的,为了我们临时去参加一次弥撒。你请区政府的同事做主婚,例外的定在早上九点。弥撒定在十点,十一点半我们可以回家吃饭了。我已经答应客人,不到夜晚决不散席……我们请的有毕西沃,你的老伙计比罗特里·杜·蒂耶,卢斯托,韦尼赛,莱翁·德·洛拉,韦尔努,都是顶儿尖儿的风雅人物,根本不知道我们结婚;咱们把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大家喝醉一次,教李斯贝特也参加:我要她学一学结婚的玩意儿,让毕西沃向她求婚,使她……使她去掉一点儿傻气。”
两小时功夫,听玛奈弗太太尽在那儿疯疯癫癫的胡诌,克勒韦尔不觉说出几句极其中肯的话:
“这样一个嘻嘻哈哈的女人怎么会下流?疯头疯脑,是的!
可是心术不正……嘿,得了罢!”
瓦莱丽在双人沙发上教克勒韦尔靠在她身边,问:“你孩子们说我些什么呢?总是些丑话喽!”
“他们说你的喜欢文赛斯拉有点儿不清不白,欧,你这样一个贤德的人!”
“我自然喜欢他啰,我的小文赛斯拉,”瓦莱丽叫着艺术家,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额角。“可怜的孩子,无依无靠,没有财产!还要给胡萝卜色的长颈鹿瞧不起!你瞧,克勒韦尔,文赛斯拉是我的诗人,我公开的喜欢他,把他当做我的孩子一样!那些正经女人到处只看见坏事。哼!难道她们不能安安分分守着一个男人,不去伤害别人吗?啊,我象一个百依百顺的孩子,再也不希罕什么糖果了。那些可怜的女人,真是白活!……又是谁这样糟蹋我的呢?”
“维克托兰,”克勒韦尔说。
“你干吗不把他顶回去,用他妈妈的二十万法郎叫这个臭律师闭嘴?……”
“啊!男爵夫人早溜了,”李斯贝特说。
“叫他们小心点,李斯贝特!”玛奈弗太太把眉毛一竖:“要就是他们在家里招待我,而且要好好的招待,同时也得上我这个后娘家里来,全得来!要不我就(替我告诉他们)叫他们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我终究要放赖了!真的,一个人不坏就沾不到便宜。”
三点钟,卡陶的后任贝蒂埃公证人,和克勒韦尔商量了一会,(因为某些条款是要看小于洛夫妇的态度而定的,)把婚约宣读了。克勒韦尔给新娘的财产计有(一)利息四万法郎的款子,特别注明是哪几种证券;(二)住宅和住宅内的全部家具;(三)三百万法郎现金。此外,凡是法律许可的部份,他都送了未婚妻;日后遗产无须另造清册;遇有死亡而没有儿女时,双方把全部的动产不动产互相遗赠。这张婚约订立以后,克勒韦尔的资本只剩了两百万。如果新娘将来再生孩子,那么因为二百万资本中还有一部分送给瓦莱丽,所以赛莱斯蒂纳的名下被剋扣到五十万了。在克勒韦尔订立婚约以后所剩的家产中,五十万约略等于九分之一。
李斯贝特回到路易大帝街吃晚饭,满脸绝望的神气。她把婚约加以说明,加以注解,不料赛莱斯蒂纳跟维克托兰一样,全不把这个坏消息放在心上。于是她说:
“孩子们,你们得罪了父亲!玛奈弗太太赌咒要你们招待克勒韦尔太太,你们也得上她家里去。”
“休想!”于洛回答。
“休想!”赛莱斯蒂纳说。
“休想!”奥棠丝也跟着说。
看到于洛一家这个强硬的态度,李斯贝特马上想叫他们屈服。她说:
“她好象拿住你们什么把柄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我可以打听出来……她只是含含糊糊的提到二十万法郎,跟阿黛莉娜有关的。”
男爵夫人就在她坐着的便榻上慢慢的倒了下去,****起来。
“去罢,孩子们!”男爵夫人叫道,“你们招待那个女人吧!
克勒韦尔是一个小人!真该受极刑……你们服从那女人吧……啊!真是一个魔鬼!她什么都知道!”
嚎啕大哭的说完了这几句,于洛太太勉强挣扎着上楼,由女儿和赛莱斯蒂纳一边一个扶着。只剩下贝特和维克托兰两人的时候,她叫道:
“这是什么意思?”
律师站在那儿发愣,根本没听见贝特的话。
“维克托兰,你怎么啦?”
“我怕极了!”律师脸上顿时有了杀气,“谁要碰我母亲,我决不甘休,那我不顾一切了!我恨不得把这个女人碎尸万段,象打死一条毒蛇一样……吓!她胆敢威胁我母亲的性命跟名誉!……”
“别说给人家听,亲爱的维克托兰,她还说要教你们大家都见不得人,比男爵还不如……她埋怨克勒韦尔没有把使**那么惊慌的秘密,堵住你的嘴。”
男爵夫人情形很严重,请了医生。医生处方用了大量的鸦片。阿黛莉娜吃过药,沉沉睡熟了;可是全家的人还是非常担心。下一天,律师老早就上法院,特意经过警察厅,托公安处长伏脱冷通知圣埃斯泰夫太太上他家里去。鼎鼎大名的处长回答:
“先生,上面有命令不许我们过问你的事,可是圣埃斯泰夫太太是做生意的,她可以帮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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