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一个女人决心拿姿色做职业做生意,并不见得就能发财。多少聪明伶俐,才貌双全的角色,都以纸醉金迷的生活开场,以穷途潦倒下场。因为一方面保持良家妇女的假面具,一方面存心榨取而献身于无耻的**生涯,并不能就达到目的。走邪路也不是容易成功的。在这一点上,娼妓与天才相仿:必须因缘时会,才能使财富与才具并驾齐驱。大革命而没有那些出其不意的过程,拿破仑也做不了皇帝,只能做一个法贝尔第二①。卖笑的美人而没有主顾,没有声名,没有背上堕落的十字架使人倾家荡产,那也等于天才埋没在阁楼上,等于柯勒乔②的名画扔在下房里。所以,巴黎的**,第一要找到一个富翁,对她风魔到肯出足她的价钱。她尤其要保持与众不同的高雅,那是她的商标;还得有落落大方的举止,满足男人的虚荣心;要有莎菲·阿尔努③一般的才智,刺激麻木不仁的富翁;最后她要做得只对一个人钟情,使其余的好色鬼都看了眼红而对她更风魔。
①法贝尔(1599—1662),十七世纪法国名将。
②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著名画家。
③莎菲·阿尔努(1744—1803),法国十八世纪有名的女歌唱家。
那些条件,这等女人叫做机会,在巴黎并不容易实现,虽然百万富翁、有闲阶级、厌倦一切的、和异想天开的人在巴黎有的是。上帝总算在这方面保护了公务员家庭与小资产阶级,因为他们的环境使那些条件更难实现。可是玛奈弗太太一流的人在巴黎还是不在少数,可以使瓦莱丽在这部风化史中成为一个典型。这般女人中间,有些是受真正的热情驱使,同时也迫于清寒,例如柯尔维尔太太,和左翼最出名的演说家、银行家凯勒,相处了那么些年;有些是受虚荣心煽动,例如德·拉博德赖太太,虽然跟卢斯托私奔,大体上仍是守本分的;有些是因为要穿得好;有些是因为太微薄的薪水养不活家;政府的,或者说是国会的吝啬,造成了多少苦难,败坏了多少人心。现在大家非常同情工人阶级的命运,认为他们被厂商剥削;可是政府比最贪心的实业家还要苛刻百倍,薪给的微薄简直到了荒谬的程度。你拚命工作,工厂至少按照你的工作给钱;但是对多少无名的忠诚的员工,政府给些什么?
一个有夫之妇荡检逾闲,固然是不可原恕的罪过;但也有程度之别。某些女人非但没有丧尽廉耻,还要遮掩过失,表面上做得循规蹈矩,象上文提到的两位太太;另外一批却在不贞之外再加上投机取巧的卑鄙心理。玛奈弗太太便是这一类居心叵测的娼妓,一开场就是不怕堕落的后果而堕落的,她们存心一面作乐一面弄钱,任何手段在所不惜,而且往往象玛奈弗太太一样有丈夫替她们招蜂引蝶,狼狈为奸。这些巾帼奸雄是最危险的女人,在所有巴黎女子的败类中间最是要不得。一个真正的娼妓,象约瑟法、匈兹、玛拉迦、珍妮·卡迪讷之流,彰明昭著的地位就是一个警告,象公娼馆前面的红灯和赌场里的高脚灯一样刺眼。一个男人明知走到这里是走上了毁灭的路。但是装腔作势的正经、冒充的贤德、有夫之妇假仁假义的做作(她给你看到一切只是日常琐碎的开支,面子上还不许你花天酒地的为她挥霍),却叫你无声无臭的毁灭,妙的是你一方面会自己譬解,一方面还不明白毁灭的原因。教人倾家荡产的倒是这种猥琐的家用账,而非大吃大喝的寻欢作乐。一个家长很不光彩的把财产断送了,等到穷途落魄的时候,连享尽繁华那种聊以**的念头都没有份。
这段议论,可以一针见血,揭穿许多家庭的内幕。玛奈弗太太这等人,在社会各阶层,甚至宫廷中都有;因为瓦莱丽是一个现实的人物,她的细枝小节都是从真实的人物身上采取得来的。不幸这幅肖像对谁的痼癖都医治不了:那些笑容可掬、幻想出神、满脸天真而一心想着金钱的天使,照样有人爱的。
奥棠丝嫁了大约三年以后,到一八四一年上,于洛·德·埃尔维男爵被认为收了心,象路易十五的外科医生所说的,老马归槽了;其实他为玛奈弗太太花的钱,比为约瑟法花的多出两倍。瓦莱丽尽管永远穿得很整齐,却保持副科长太太应有的朴素;她的奢华是在睡衣和家常便服上。这样,她把巴黎女子衣着方面的虚荣,为了亲爱的埃克托牺牲了。然而她上戏院的时候,永远戴着漂亮的帽子,穿着最漂亮的时装;
男爵陪她坐着马车,定的是最好的包厢。
飞羽街上的公寓,占着一幢新式屋子的整个二层楼,坐落在院子与花园之间。屋内一切都很朴素。讲究的是四壁糊的波斯绸与方便实用的漂亮家具。例外的是卧房,陈设的奢华就是珍妮·卡迪讷与匈兹一派。挑花的窗帘、开司米的帷幕,金银铺绣的绸门帘;壁炉架上的时钟和烛台是斯蒂曼设计的,骨董架上摆满了珍奇古玩。于洛不愿瓦莱丽的香巢比约瑟法的珠光宝气的艳窟逊色。客厅与饭厅两间主要的屋子,一间糊的大马士革红绸,一间是雕花的橡木护壁。但是为了样样东西都求调和起见,男爵过了六个月又在浮表的奢华之外加上一些实质的奢华,添置许多贵重的用具,例如银器一项就值到二万四千多法郎。
玛奈弗太太的家,两年之中出了名,公认为打牌玩乐挺舒服的地方。瓦莱丽本人也很快的被称为可爱而风雅的女子。至于她骤然之间的境况宽裕,大家说是因为她的生身父蒙柯奈元帅,以信托方式留给她一笔巨大的遗产。瓦莱丽为未来着想,又在世俗的虚伪之上加上宗教的虚伪。她每星期日上教堂,参加一切宗教仪式:替穷人募化,为慈善机关服务,分发圣餐面包,向街坊施舍,全部是埃克托出的钱。因此她的起居行动,样样很端方得体。许多人以参议官的年龄为证,认定她与男爵的关系是纯洁的,说他是喜欢玛奈弗太太机灵的头脑,风雅的举止谈吐,差不多和路易十八喜欢文辞优美的情书一样。
男爵和外客在半夜十二点同时告退,过了一刻钟再回来。
这桩秘密的秘密是这样的:
飞羽街屋子的看门人是奥利维埃夫妇。屋主人本来在物色门房,男爵和屋主又是朋友,奥利维埃夫妇便从长老街进账很少而住所破烂的地方,搬入飞羽街这个收入优厚而极有气派的屋子。奥利维埃太太从前是查理十世家中管被褥内衣的,正统派失势之后,她丢了差事。她一共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奥利维埃夫妇最疼爱的,已经在公证人那里当小书记。正当这个宝贝儿子要轮到六个月兵役,把美丽的前程耽误的时候,玛奈弗太太设法把他免除了,理由是体格有缺陷;这种缺陷,兵役审查会在部里的巨头咬着耳朵嘱托之下,是很容易找出来的。因此,查理十世的老马弁奥利维埃和他的妻子,为了于洛男爵和玛奈弗太太,连把耶稣从新钉上十字架都是肯的。
外边的人,既不知道巴西人蒙泰斯·德·蒙泰雅诺过去的事,当然无话可说。何况大家在那儿吃喝玩乐,焉有不袒护女主人之理?玛奈弗太太在种种娱乐嘉宾的手段之外,还有一件法宝,就是她的潜势力。例如克洛德·维尼翁,当了亲王维桑布尔元帅的秘书,希望以审查官的身分进行政法院的,便是这个沙龙的常客,因为这儿有几位挺和气挺喜欢赌钱的国会议员来往。玛奈弗太太的集团是很谨慎很慢的凑起来的,分子都是意见相同、生活习惯相仿、以互相标榜与颂扬女主人为得计的人物。读者诸君要记住下面这个原则:在巴黎,狼狈为奸的党羽才是真正的神圣同盟。利害关系的结合早晚要分裂,生活糜烂的人永远契合无间。
玛奈弗太太迁居飞羽街的第三个月,开始招待克勒韦尔。不久他当上本区区长,获得了荣誉勋位勋章。事先克勒韦尔曾大为犹豫:他一向穿着民团制服在杜伊勒里宫中大摇大摆,自以为和拿破仑一样的威武,要当区长就得脱下这身制服;但他的野心在玛奈弗太太鼓动之下,战胜了他的虚荣心。区长先生认为他与爱洛伊丝**的关系,已经跟他的官瘾太不相称。在登上区公所的宝座之前,他锺情的目标是瞒得很紧的。但是我们可以料想得到,克勒韦尔早已付过代价,对于约瑟法被夺的仇恨有了恣意报复的权利:他在瓦莱丽·福尔坦名下(注明与玛奈弗先生是财产独立的)存了一笔款子,利息有六千法郎。瓦莱丽大概从母亲身上秉承了专做人家外室的天才,一眼就看透这个粗俗的崇拜者的性格。她知道克勒韦尔告诉过李斯贝特:“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上等女人!”她就是利用这句话,做成那笔五厘起息,年利六千法郎的交易。从那时起,她从来不肯在皮罗托的老跑街心目中减低她的声望。
当年克勒韦尔的娶亲是娶的财礼,太太是布里地方一个磨坊主的女儿,她的遗产在克勒韦尔家产中占到四分之三。因为零售商的发财,靠买卖得来的,往往远不如靠商店与乡村经济的结合。巴黎四周大多数的庄稼人、磨坊司务、养牛的、种田的,都希望女儿攀一个柜台上的得意人物;零售商、首饰商、银钱兑换商,对他们是比公证人或诉讼代理人更理想的女婿,他们深怕公证人之流一朝得意之下,会瞧不起他们。克勒韦尔太太又丑又蠢又粗俗,不早不晚死得非常适时,她除了生过一个女儿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乐趣给丈夫。而好色的克勒韦尔,在经商的初期,由于事忙,也由于经济的限制,只有望梅止渴一法。他和巴黎上等女人(用他的口头禅说)的接触,只限于铺子里的招呼迎送,私下欣赏一番她们的风度,穿扮的艺术,以及那些说不出的,一般人称为由于种气关系的气派。爬到能够与沙龙里的仙女们来往,是他青年时代就发下的宏愿,一直压制在心里的。所以得到玛奈弗太太的青睐,不但能鼓动他的幻想,并且还是攸关骄傲,攸关虚荣心与自尊心的一件大事。事情得手,野心更大了。他先是踌躇满志的得意了一番,然后心花怒放,快活得无以复加。玛奈弗太太给他见识到的那套本领,克勒韦尔连做梦也想不到,因为约瑟法与爱洛伊丝都没有爱过他,而玛奈弗太太觉得这个男人是她永远的财神,需要好好的哄他一哄。出钱买来的爱情,虚情假意比真实的爱情更动人。真实的爱情,常有麻雀一般嘁嘁喳喳的吵架,难免惹动真火,有伤和气;开开玩笑的吵架,却教人心眼儿**的非常舒服。会面的稀少,使克勒韦尔的**永远维持热情的高潮。瓦莱丽老给他碰正经钉子,假装受良心责备,说她父亲在天之灵不知要把她如何看待。他必需去克服她那种冰冷的态度;一下子,狡猾的小娘儿似乎对这个伧夫的痴情让步了,他自以为得胜了;一下子她又似乎悔恨交集,道貌岸然,扮起一副英国式的大家闺秀的面孔,拿出威严来把克勒韦尔压倒;因为克勒韦尔一开场就认定她是正经女人。最后,瓦莱丽还有一套独得之秘的温柔功夫,使克勒韦尔和男爵一样少她不得。当着众人的面,她又天真又纯洁,又庄重又慧黠,又有风情又有异国情调;但没有人的时候,她的作风比娼妓还要大胆,精灵古怪,花样百出。这种人前背后的对比,最合克勒韦尔一等人的口味。他很得意,以为她是为娱乐他一个人而表现的,他一面欣赏戏子,一面看着这套妙不可言的假戏,笑开了。
瓦莱丽把男爵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用花言巧语的奉承,逼他露出衰老的本相;她的手段正好说明这等女人的居心险毒。得天独厚的体格,有如久攻不下的城堡,终有一天要暴露它的真情实况的。眼见帝政时代的美男子快要显原形了,她觉得还应当叫他早一点出丑。在奸夫**秘密结合了六个月之后,她对他说:
“老军人,你何必费事?难道你还有野心,想对我不忠实吗?你不修饰,我倒觉得反而好看。那些假装的风情,替我免了罢。你以为我爱你,是为了你靴子多抹了两个铜子的油蜡,为了你的橡皮束腰,为了你的背心,为了你的假头发吗?老实说,你越老,我越放心,我的于洛越没有被人抢去的危险!”
既然深信玛奈弗太太的爱情与至诚的友谊,——他不是打算跟她同居到老的吗?——他便听从这番体贴的忠告,不再染他的鬓脚染他的头发。有一天早上,魁伟的美男子埃克托,居然满头白发的出现了。玛奈弗太太告诉她亲爱的埃克托,说他头发根里白白的一条线,她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那天她一见面便说:
“白头发配上你的脸真合适,相貌温和得多;你好看极了,可爱极了。”
这样一开端,男爵把皮背心、束腰、和一切扎束身体的家伙,全部摆脱了。肚子掉了下来,身体的臃肿显了出来。挺拔的橡树一变而为碉堡,动作的笨重简直可怕,男爵象路易十二一样骤然之间老了许多①。依然漆黑的眉毛,还有一点儿美男子的影子,好似诸侯旧府的墙上留下一些雕塑的残余,暗示当年宫堡的气概。这种不调和的现象,使还很精神还很年轻的眼睛,配着紫膛膛的脸色格外突兀,因为在多年红润的脸上,粗硬的皱裥明明是**与自然苦斗的结果。于是于洛的身体变为一座壮美的残骸,生命的元气仿佛蔓藤野草似的表现在耳朵上、鼻子上、手指上、给人的印象有如罗马帝国的断垣残壁上面长着的青苔。
①相传路易十二于五十二岁时娶英国年轻貌美的玛丽为后,三个月后即病故。
既然民团团长存心报复,想大张晓喻的教男爵败在他手里,瓦莱丽又怎么能周旋于克勒韦尔与于洛之间,使他们相安无事呢?这一点当由后文解答,眼前只要知道李斯贝特与瓦莱丽两人,安排好一套阴谋诡计,促成这个结果。玛奈弗看见妻子在众星捧月、惟我独尊的环境中出落得更加娇艳了,便在众人面前装做死灰复燃,对妻子爱得发疯一般。这种妒忌虽然使玛奈弗先生成为煞风景的人物,瓦莱丽爱情的布施,却因此大大的提高了身价。玛奈弗对署长是放心的,他已经衰退到昏聩老朽的程度。唯一使他看了有气的人,正是克勒韦尔。
大都市特有的糜烂生活,是罗马诗人描写过,而我们为了廉耻观念没有名字好称呼的;玛奈弗就被这种生活淘虚了身体,其丑恶有如蜡制的解剖标本。但是这个痨病鬼穿起上等衣料,两腿套在漂亮裤子里象竹竿般晃来晃去,干瘪的胸膛披上雪白而薰香的内衣,腐烂的人肉臭用麝香遮盖了。瓦莱丽要他跟财产、勋章、职位相称,教他按照宫廷习惯穿红鞋根的靴子。这个行将就木的浪子的丑态,使克勒韦尔非常害怕,副科长一瞪白眼,他就受不了。想到玛奈弗,区长就做恶梦。不料坏蛋一发觉妻子与李斯贝特给了他这点威势,越发耀武扬威。身心糜烂的家伙,最后一条财路是客厅里的纸牌,他便尽量榨取克勒韦尔,而克勒韦尔以为既然偷了他老婆,对此有身分的公务员,理当情让三分。
眼见那骷髅似的下流东西,把不知底细的克勒韦尔吓得矮了半截,又眼见瓦莱丽那么瞧不起克勒韦尔,拿他当小丑一样开心:男爵自然认为他没有情敌的资格而经常请他吃饭了。
瓦莱丽,身旁有了两位情人保镖,加上一个嫉妒的丈夫站岗,引得她小圈子里的人个个眼红,个个馋涎欲滴。一般娼妓求之不得的最困难的成功,靠了丑史,靠了大胆,靠了在外招摇才能达到的成功,瓦莱丽在三年之中实现了,而且而上还很光鲜。她的美貌,当年埋没在长老街矿山里的珍宝,好比一颗车工精美的钻石,给沙诺见了会镶成名贵的戒指的,市价业已超过它的价值;她在制造受难者了!……克洛德·维尼翁为她害着相思病。
我们和那些人物阔别了三年之后,这段补叙是少不得的,它也是瓦莱丽的一篇清账。下面是她的同党李斯贝特的清账。
贝姨在玛奈弗家中是一个兼作伴娘与管家妇的亲戚;但她决不象因境况关系而接受这种尴尬地位的人,会在主仆之间两面受委屈。李斯贝特与瓦莱丽的友谊是那么热烈,在女人之间那么少见,惹得刁钻促狭的巴黎人立刻加以毁谤。洛林女子的阳性而枯索的性格,与瓦莱丽那种异国情调的柔媚性格,正好成为对比,而就是这个对比引起人家的坏话。玛奈弗太太无微不至的照顾她的朋友,无形之中增加了谣言的分量,其实她是有心替贝特安排亲事,而这头亲事,我们以后会看到,是让李斯贝特雪耻报仇,出尽恶气的。贝特简直经过一场大革命;瓦莱丽要装扮她,果然极有成绩。这个怪僻的姑娘,也戴上胸褡,显出细**了,光滑的头发也洒上生发油了,裁缝送来的衣衫不再改削就穿了,脚上套着讲究的小靴、灰色**,——一切都由供应商记入瓦莱丽的账上,由当事人照付。贝特经过这番改装,始终戴着黄开司米披肩,一别三年的人简直会认不得她。这另外一颗黑钻石,钻石之中最少见的,经过巧妙的车工与合适的镶嵌之后,教某些野心的公务员见了十二分赏识。初次遇到贝特的,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她那股生辣的气息吸引。聪明的瓦莱丽为烘托这种气息,尽量利用贝特僵硬的身段,在装束上加意渲染,把她装成血腥的女修士①一流:额上缠着头巾,陪衬那张橄榄色的干枯的脸,黑眼睛正好配上黑头发。贝特,仿佛从画框中走出来的,克拉纳赫与梵·爱克②画的童贞女,或是拜占庭艺术中的童贞女,跟她们一样的僵直,板滞;而那些神秘的人物,原是和埃及女神与埃及雕塑家所作的神像同一类型的。她是一座能够行动的、用花岗石玄武岩或斑岩刻就的石人。有了老年的保障,贝特就有了兴致;她上哪家吃饭去,兴致也就跟着一起去。上面说过,她小公寓的房租是由男爵付的,所有的家具是她的朋友瓦莱丽把从前卧房与小客厅里的旧货送给她的。
①英国小说家刘易斯的《修士》中的人物,一个放荡而可怕的女人。
②克拉纳前(1472—1533),德国画家,雕刻家;梵·爱克(1385?—1441),弗朗德勒画家。
“我开场是一个吃不饱的村姑,想不到现在变了时髦女人,”她说。
她继续替里韦先生做些最精细的绣作,说是为了不要浪费光阴。其实她的日常生活忙得很;只是乡下人的脾气,始终不肯扔掉吃饭家伙,在这一点上,他们象犹太人。
每日早上,天刚亮,贝姨便带了厨娘上中央菜市场。在贝特的计划中,使于洛男爵倾家荡产的家用账,应当替她亲爱的瓦莱丽捞进一笔,而事实上也的确捞进一笔。
一般煽动的作家在下层阶级中散布的主义,实在是贻害社会的主义;从一八三八年起,没有一个家庭主妇不曾受到这种主义的恶果。家家户户,用人的漏卮是今日一切财政漏卮中最严重的。除了极少的例外,——那些例外真有资格受蒙蒂翁道德奖金①,——厨子和厨娘都是内贼,拿工钱的、不要脸的贼,政府还殷勤备至的做他们的窝赃,鼓励他们偷盗,而篮头秤底这句老笑话,差不多认为厨娘的揩油是应当的。从前女仆舞弊两法郎去买政府彩票,现在要刮五十法郎存入储蓄银行了。可笑那般麻木不仁的清教徒,到法国来试验一下博爱主义,就以为把大众都感化成君子了!在主人的饭桌与菜市之间,设有秘密的关卡,巴黎市政府征收进口税,还远不如仆役们无货不税那么精密。除了一切食物要抽百分之五十的重税以外,他们还要零售商逢时过节送一份厚礼。连最上级的商人都得向这个秘密的权威低头:车商、首饰商、裁缝,没有一行不是忍气吞声的照给。你想监督他们吧,那些下人便毫不客气的把你顶回去,再不然假装不小心,给你闯些不大不小的祸,让你破财;从前是主人盘问他们的来历,现在是他们打听主人的底细了。这种风气的祸害,业已达于极点,法院虽用重典也是枉然;但只消定一条法律,限令仆役都要有一份工人身份证,包你灵效如神,积弊可以立刻肃清。仆役上工要提出身分证,主人辞工要批明辞歇的理由,这样以后,败坏的风俗才能遏止。一心关切国家大事的人,全不知巴黎的下层阶级堕落到什么田地:它的腐化,只有它满肚子的嫉妒可以相比。二十岁的工人,娶一个四五十岁、靠偷盗起家的厨娘的,不知有多少,这是统计上找不到的。这种婚姻的后果,从犯罪、种族退化、不合理的配偶生活三点来说,可以令人不寒而栗。至于仆役的偷盗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在政治观点上又是为害无穷。生活负担加了一倍,多数家庭都不能再有额外开支。而额外开支一方面在各国商业中占到半数,一方面也代表生活的精华。对许多人,书籍与鲜花之重要根本不下于面包。
①蒙蒂翁(1733—1820),法国慈善家,曾设立多种道德及文学奖,每年由法兰西研究院颁发。
李斯贝特是深知巴黎人家这个可怕的创口的,那一次在紧张的情形之下,她和瓦莱丽发誓结为姊妹,答应尽力帮她忙的时候,意思就是要替瓦莱丽当家。她在孚日山中找来一个外家方面的亲戚,当过南西主教的厨娘,极虔诚极方正的老姑娘。因为怕她在巴黎毫无经验,尤其怕她听人家的坏主意,好多经不起**的老实人不是这样学坏的吗?李斯贝特特地陪了玛蒂里讷上中央菜市场,教她怎样买东西。知道各种货色的实价使菜贩不敢欺负,不吃时鲜的菜而等平价的时候再买(例如鱼类),熟悉食物的行市,能够预料涨风而逢低买进:这种管家头脑,在巴黎对家庭经济是最重要的。玛蒂里讷工资既高,外赏又多,自然爱护东家,愿意买得便宜了。近来她买菜的本领已经追上李斯贝特,李斯贝特也觉得她相当老练、相当可靠,除掉瓦莱丽请客的日子,不必再亲自出马。但请客是经常的。原因是:男爵变得循规蹈矩,而对玛奈弗太太在短时期内越来越热,越来越贪恋,觉得越少离开她越好。先在这儿一星期吃四顿饭,以后他天天在这儿吃饭了。女儿出嫁半年以后,他按月给玛奈弗太太两千法郎作为他的伙食费。玛奈弗太太把她亲爱的男爵想招待的客人请来。而且晚饭老是预备好六客,男爵随时可以带三个不速之客回来。李斯贝特凭她的经济手腕,居然尽一千法郎把饭菜弄得非常丰盛,按月省下一千法郎交给玛奈弗太太。瓦莱丽的衣着费,是由克勒韦尔与男爵大量供给的,两位女朋友这方面又省下一千法郎一月。因此,那么纯洁那么天真的女人,有了大约十五万法郎的积蓄。她拿利息和每月的私房凑成资本,交给克勒韦尔运用,大大的赚了几笔,因为克勒韦尔很乐意让他的小公爵夫人分润一下他交易所里的好运。他把投机市场的切口和门道指点给瓦莱丽;象所有的巴黎女子一样,她很快的青出于蓝,超过了师父。李斯贝特,房租衣着都不用操心,拿了一千二百法郎利息一文不花,也有了五六千法郎的小资本,由克勒韦尔代为生利。
虽然如此,男爵与克勒韦尔两人的爱情,对瓦莱丽毕竟是一副重担。人生之中有些事情,其作用有如钟声之于蜜蜂,能够把分巢的蜂集中起来;这件故事重新开场的下一天,瓦莱丽就是被这种事情惹得心烦意乱,跑上楼去找李斯贝特叹苦经,把话题当做吊在舌尖上的烟卷似的唠叨不休,这是女人们发牢骚的故技。
“李斯贝特,告诉你,今天早上陪两小时克勒韦尔,真是受罪!恨不得叫你去代一下!”
“不行哪,”李斯贝特笑道,“我是要童贞到老的了。”
“给这两个老头儿玩!有时候我真觉得丢人!唉!要是可怜的母亲看到我的话!”
“你把我当做克勒韦尔了。”
“告诉我,亲爱的贝特,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呕!要是我长得好看,我也会……也会风流的。何况你!”
“可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拣你喜欢的人,”玛奈弗太太叹了一口气。
“吓!玛奈弗能算人吗?他是个尸首,早该埋掉的了;男爵好比你的丈夫,克勒韦尔是你的情人;我觉得你跟别的女人一个样儿,没有什么不正当。”
“不是的,我的好姑奶奶,我难受的不是这个,你不愿意理会我的意思……”
“噢!我明白!”贝特叫道,“你的心事就是我要报仇的事。
你急什么!……我在用功夫哪。”
“我为文赛斯拉把**都磨瘦了,连面都见不到!”瓦莱丽伸着手臂说,“于洛请他吃饭也不来!这狠心汉竟不知人家在疼他爱他!他的女人是什么东西?一堆漂亮的肉罢了!不错,她长得好看,可是我,我觉得我比她妖!”
“放心,孩子,他会来的,”李斯贝特的口气仿佛奶妈哄着一个急躁的孩子,“我一定要他来!……”
“什么时候呢?”
“也许这个星期之内。”
“噢!你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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