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又可叹的是,这时马吕斯还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却把信中消息在马吕斯知道以前,便阴错阳差地泄露给了冉阿让。
冉阿让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在考验面前摔过交。他经受过可怕的试探,受尽了逆境的折磨,法律的迫害,社会的无情遗弃,命运的残暴,都曾以他为目标,向他围攻过,他却从不曾倒退或屈服。在必要时,他也接受过穷凶极恶的暴行,他牺牲过他已恢复的人身不可侵犯性,放弃过他的自由,冒过杀头的危险,丧失了一切,忍受了一切,成了一个刻苦自励、与世无争的人,以致有时人们认为他和殉教者一样无私无我。他的良心,在经受种种苦难的千磨百炼以后好象已是无懈可击的了,可是,如果有谁洞察他的心灵深处,就不能不承认,他的心境,此时此刻,是不那么坦然的。
这是因为他在命运对他进行多次审讯时所遭受的种种酷刑,目前的这次拷问才是最可怕的。他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夹棍的压榨。他感到最深挚的情感也在暗中游离。他感到了有生以来从未尝过的那种心碎肠断的惨痛。唉,人生最严峻的考验,应当说,唯一的严峻考验,便是眼睁睁望着即将失去的心爱的人儿。
当然,可怜的老冉阿让对珂赛特的爱,只是父女之爱,但是,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过,在这种父爱中,也掺进了因他那无亲无偶的处境而产生的其他的爱,他把珂赛特当作女儿爱,也把她当作母亲爱,也把她当作妹子爱,并且,由于他从不曾有过情妇,也从不曾有过妻室,由于人的生性象个不愿接受拒绝支付证书的债权人,他的这种情感——一种最最牢不可破的情感——便也搀和在其他一些朦胧、昏昧、纯洁、盲目、无知、天真、超卓如天使、圣洁如天神的情感中,说那是情感,却更象是本能,说它是本能,却又更象是魅力,那是分辨不出瞧不见的,然而却是真实的,那种爱,确切地说,是蕴藏在他对珂赛特所怀的那种深广无际的慈爱中的,正如蕴藏在深山中的那种不见天日、未经触动的金矿脉一样。
请读者回忆一下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境。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结合的,甚至连灵魂的结合也不可能,而他们却又相依为命。除了珂赛特,也就是说,除了一个孩子,冉阿让在他这一生的漫长岁月中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爱。对一般五十左右的人来说,谁都有那种继炽热的恋情而起的爱,正如入冬的树叶,由嫩绿转为暗绿,冉阿让的心中却不曾有过这种变化。总之,我们已不止一次地谈到过,这种内心的契合,这个由高贵品德凝成的整体,只能使冉阿让成为珂赛特的父亲。这父亲是由冉阿让生而固有的祖孙之爱、父女之爱、兄妹之爱、夫妇之爱铸成的,父爱之中甚至还有母爱,这父亲爱珂赛特,并且崇拜她,把这孩子当作光明,当作安身之处,当作家庭,当作祖国,当作天堂。
因此,当他看见这一切都要破灭,她要溜走,她要从他手中滑脱,她要逃避,一切已如烟云,一切已成泡影,摆在他眼前的是这样一种锥心刺骨的局面:她的心已有所属,她已把她的终身幸福托给了另一个人,她已有了心爱的对象,而我只是个父亲了,我不再存在了。当他已不能再有所怀疑,当他对自己说“她撇下我的心要远走高飞了”,这时他感到的痛苦确已超过可能忍受的限度。想当初他是怎样尽心竭力,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并且,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场空!在这当口,正如我们刚才说过的,他愤激到从头到脚浑身发抖。他从头发根里也感到他从前的那种强烈的唯我主义思想已在苏醒活动。
“我”又在这人的心灵深处哀号。
内心的崩塌是常有的。自认确已走上绝路的思想,一经侵入心中,必然会坼裂并摧毁这人心灵中的某些要素,而这些要素又往往就是他本人自己。当痛苦已到这种程度,良心的力量便会一败涂地。这儿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在我们中能岿然不动,坚持正见,度过难关的人是不多的。不能战胜痛苦,便不能保全令德。冉阿让重又拿起那吸墨纸,想再证实一下,那几行字毕竟是无可否认的,他低着头,瞪着眼,呆着不动,脑子里烟雾腾腾,思想一片混乱,看来这人的内心世界已全部坍陷了。
他在浮想的夸大力量的支配下,研究着这次的暴露,他外表静得可怕,因为当人静到象塑像那样冷时,那是可怕的。
他衡量着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中迈出的那惊人的一步,他回忆起去年夏季他有过的那次疑惧,好不容易才消释,他这次又见到了那种危崖绝壁,还是那样,不过冉阿让已不再是在洞口,而是到了洞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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