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是呀,这种办法,是正当的!呀!无赖!”
  汗从他额头上流出来。他望着那两个烛台,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在他心里说话的那声音还没有说完。它继续说:“冉阿让!在你的前后左右将有许多欢腾、高呼、赞扬你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么!听吧,无耻的东西!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那说话的声音,起初很弱,并且是从他心中最幽暗的地方发出来的,一步一步,越来越宏亮越惊人,现在他听见已在他耳边了。他仿佛觉得它起先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现在却在他的外面说话了。最后的那几句话,他听得特别清楚,他毛骨耸然,向房里四处看了一遍。
  “这里有人吗?”他惝恍迷离地高声问着。
  随后他笑出来了,仿佛是痴子的那种笑声,他接着说:
  “我多么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那里有人,但是在那里的不是肉眼可以看见的人。
  他又把那两个烛台放在壁炉上。
  于是他又用那种单调、沉郁的步伐走来走去,把睡在他下面的那个人从梦中惊到跳了起来。
  那样走动,使他舒适了一些,同时也使他兴奋。有时,人在无可奈何的关头总喜欢走动,仿佛不断迁移地方,便会碰见什么东西,可以向它征询意见。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着头脑了。
  现在他对自己先后轮流作出决定的那两种办法,同样感到畏缩不前。涌上他心头的那两种意见,对他好象都是绝路。何等的恶运!拿了商马第当他,何等的遭遇!当初上帝仿佛要用来锻炼他的那种方法,现在正使他陷于绝境了!
  对未来,他思考了一下。自首,伟大的上帝!自投罗网!他面对他所应当抛弃和应当再拿起的那一切东西,心情颓丧到无以复加。那么,他应当向那么好、那么干净、那么快乐的生活,向大众的尊崇、荣誉和自由告别了!他不能再到田野里去散步了,他也再听不到阳春时节的鸟叫了,再不能给小孩子们布施了!他不能再感受那种表示感激敬爱而向他注视的和蔼目光了!他将离开这所他亲手造的房子,这间屋子,这间小小的屋子!所有一切,这时对他都是妩媚可爱的。他不能再读这些书了,不能再在这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了!他那唯一的女仆,那看门的老妇人,不会再在早晨把咖啡送上来给他了。伟大的上帝!代替这些的是苦役队,是枷,是红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屋,是帆布床和大家熟悉的那一切骇人听闻的事。在他那种年纪,在做过他那样的人以后!假使他还年轻!但是,他老了,任何人都将以“你”称呼他,受禁子的搜查,挨狱警的棍子!赤着脚穿铁鞋!早晚把腿伸出去受检验链锁人的锤子!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会有人向他们说:“这一个便是做过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那个著名的冉阿让!”到了晚上,流着汗,疲惫不堪,绿帽子遮在眼睛上,两个两个地在警察的鞭子下,由软梯爬上战船的牢房里去!呵!何等的痛苦!难道天意也能象聪明人一样残酷,也能变得和人心一样暴戾吗!
  无论他怎样做,他总是回到他沉思中的那句痛心的、左右为难的话上:留在天堂做魔鬼,或是回到地狱做天使。
  怎样办,伟大的上帝!怎样办?
  他费了无穷的力才消释了的那种烦恼又重新涌上了心头。他的思想又开始紊乱起来。人到了绝望时思想便会麻痹,不受控制。罗曼维尔那个名字不时回到他的脑海中来,同时又联想到他从前听过的两句歌词上。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处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情侣总到那里去采丁香。
  他的心身都摇曳不定,他好象一个没人扶的小孩,跌跌撞撞地走着。
  有时他勉强提起精神,克服疲倦。他竭力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想把那个使他疲惫欲倒的问题正式提出来,应当自首?还是应当缄默?结果他什么都分辨不出。他在梦想中凭自己的理智,就各种情况初步描摹出来的大致轮廓,都一一烟消云散了。不过他觉得,无论他怎样决定,他总得死去一半,那是必然的,无可幸免的;无论向右或向左,他总得进入坟墓;他已到了垂死的时候,他的幸福的死或是他的人格的死。
  可怜!他又完全回到了游移不定的状态。他并不比开始时有什么进展。
  这个不幸的人老是在苦恼下挣扎。在这苦命人之前一千八百年,那个汇集了人类一切圣德和一切痛苦于一身的神人,正当橄榄树在来自太空的疾风中时,也曾把那杯在星光下显得阴森惨暗的苦酒推到一边,久久低回不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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