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作者:维克多·雨果


  ①瓦朗斯(Valence),法国城市,以产花边著名。
  她睡得多甜呀!只有在她那种小小年纪才能那样绝无顾虑地睡着。慈母的胳膊是慈爱构成的,孩子们睡在里面怎能不甜?
  至于那母亲却是种贫苦忧郁的模样,她的装束象个女工,却又露出一些想要重做农妇的迹象,她还年轻。她美吗?也许,但由于那种装束,她并不显得美。她头发里的一绺金发露了出来,显出她头发的丰厚,但是她用一条丑而窄的巫婆用的头巾紧紧结在颏下,把头发全遮住了。人可以在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但是她一点也不笑。她的眼睛仿佛还没有干多久。她脸上没有血色,显得非常疲乏,象有病似的。她瞧着睡在她怀里的女儿的那种神情只有亲自哺乳的母亲才会有。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就是伤兵们用来擤鼻涕的那种大手巾,遮去了她的腰。她的手,枯而黑,生满了斑点,食指上的粗皮满是针痕,肩上披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布裙袍,大鞋。她就是芳汀。
  她就是芳汀。已经很难认了。但是仔细看去,她的美不减当年。一条含愁的皱痕横在她的右脸上,仿佛是冷笑的起始。至于装束,她从前那种镶缀丝带、散发丁香味儿、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好象是愉快、狂欢和音乐构成的装饰,早已象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以后,留下的只是深黑的树枝。
  那次的“妙玩笑”开过以后,已经过了十个月了。
  在这十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事呢?那是可以想见的。
  遗弃之后,便是艰苦。芳汀完全见不着宠儿、瑟芬和大丽了;从男子方面断绝了的关系,在女子方面也拆散了;假使有人在十五天过后说她们从前是朋友,她们一定会感到奇怪,现在已没有再做朋友的理由了。芳汀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孩子的父亲走了,真惨!这种绝交是无可挽回的,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以劳动的习惯减少了,娱乐的嗜好加多了,自从和多罗米埃发生关系以后,她便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忽视了自己的出路,现在已是无路可通了。毫无救星。芳汀稍稍认识几个字,但不知道写,在她年幼时,人家只教过她签自己的名字。她曾请一个摆写字摊的先生写了一封信给多罗米埃,随后又写了第二封,随后又写了第三封。多罗米埃一封也没有答复。一天,芳汀听见一些贫嘴薄舌的女人望着她的孩子说:“谁会认这种孩子?对这种孩子,大家耸耸肩就完了!”于是她想到多罗米埃一定也对她的孩子耸肩,不会认这无辜的小人儿的,想到那男人,她的心灰了。但是作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教。她犯了错误,但是我们记得,她的本质是贞洁贤淑的。她隐隐地感到,她不久就会堕入苦难,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境地里。她非得有毅力不行;她有毅力,于是她站稳脚跟。她忽然想到要回到她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在那里也许会有人认识她,给她工作。这打算不错,不过得先隐瞒她的错误。于是她隐隐看出,可能又要面临生离的苦痛了,而这次的生离的苦痛是会比上一次更甚的。她的心扭作一团,但是她下定决心。芳汀,我们将来可以知道,是敢于大胆正视人生的。
  她已毅然决然摈弃了修饰,自己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织品、碎料子、飘带、花边,都用在她女儿身上,这女儿是她仅有的虚荣。她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得到二百法郎,还清各处的零星债务后她只有八十来个法郎了。在二十二岁的芳龄,一个晴朗的春天的早晨,她背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如果有人看见她们母女俩走过,谁也会心酸。那妇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那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妇人。芳汀喂过她女儿的奶,她的**亏累了,因而有点咳嗽。
  我们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谈到斐利克斯·多罗米埃先生了。我们只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力浦王朝时代①,他是外省一个满脸横肉、有钱有势的公家律师,一个乖巧的选民,一个很严厉的审判官,一个一贯寻芳猎艳的登徒子。
  ①即一八三○年至一八四八年。
  芳汀坐上当时称为巴黎郊区小车的那种车子,花上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孟费郿的面包师巷。
  她从德纳第客店门前走过,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怪形秋千架上玩得怪起劲的,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
  **人的魑魅是有的。那两个女孩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便是这种魑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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