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

作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枪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枪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baptêmedu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granderedoute,lafataleredoute,laredoutedu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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