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对我说:
"你这傻瓜,骗子。等着吧,我给你点厉害看看……"我不能不走这条街,这是最近的路。于是我开始特别起早,免得跟他碰面,过了几天,还是碰见了他—— 他坐在门口,**着躺在膝头上的一只灰猫。当我离开他大约三步的时候,他跳了起来,提起猫脚一摔,把猫头摔在石阶沿上,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到我的身上。他 把猫头碰碎,又扔到我的脚边,自己站在小门边问:"怎么样?"
哼,这还有什么话说。我们象两只雄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以后我坐在斜坡的草地上,难于形容的悲愤使我发疯,咬紧了嘴唇使自己不致哭喊和吼叫。现在 记起这件事,心里还感到一种忍受不住的厌恶,自己也觉得奇怪,那时候为什么我竟没有疯,没有杀死人。
为什么我要讲这种极其讨厌的故事?为的使你们,先生们,知道这种东西还没有过去,还是存在着的东西。你喜欢听那些杜撰的恐怖故事,你们喜欢听那些用美 丽的话讲述的残酷故事,幻想的恐怖可以引起你们痛快的激动。但我却知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日常生活中的残酷,用这些故事使你们感到不快,是我的不能否认的权 利,这是为了使你们想起:你们在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以及生活在如何的情况之中。
总之,我们大家都在过着一种卑鄙龌龊的生活。
我很爱人们,不愿使谁痛苦。但我们不能伤感,也不能把严峻的现实掩蔽在美丽的谎话中去生活。正视生活吧。把我们灵魂和头脑之中所有好的东西,人性的东 西,都融化在生活之中。
……特别使我烦恼的是对待妇女的态度,我读过许多小说,认为妇女在生活中是最好、最有意义的。加强我这种信心的,是外祖母,是她讲过的圣母,贤女瓦西 莉莎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妇纳塔利娅,以及我所亲眼见到的人生之母的女性们,用来美化这个缺乏爱、缺乏快乐的人生的千百种眼色和微笑。
屠格涅夫的书歌颂女性的光荣。我用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妇女的好的东西,美化了使我不能忘怀的"王后"的形象,海涅和屠格涅夫,特别对这点作了极大的贡 献。
傍晚从市场回家,我常常站在出上的城墙边,眺望伏尔加对岸太阳西沉的光景,天空中一些红色的河流奔驶着,大地上可爱的河,也一会儿红一会儿青地滔滔流 去。有时,在这样的一刹那间,我觉得整个的世界,象一只硕大的囚犯船,这船儿象猪一般,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慢慢地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但使我想得最多的,是世界的浩大,从书上见过的那些城市,过着不同生活的外国。在外国作家的书上,这种生活比我周围那种迂缓单调的沸腾着的生活,是写 得更清洁、可爱和安逸的。这使我心头的不安平静下来,引起了我对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怀着执拗的幻想。
老是觉得,我一定会遇见一个朴素聪明的人,他将带我走向宽阔的光明的道路。
有一天,我坐在城墙边的长椅子上,身边忽然出现了舅父雅科夫,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来的,也没有立刻认出他。虽然几年之中,我们同住在一个城 里,但碰见的机会非常少,偶然见面也只有一会儿。
"啊,你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玩笑似地说,我们就象早就彼此相识,而又陌生的人似地谈起来了。
听外祖母说,雅科夫舅舅这几年完全破产了,家当全都卖光了,喝光了。他当过一次地方监狱的副看守,结果也很坏。当正看守害病的时候,雅科夫舅舅经常在 自己屋子里很热闹地请监犯饮酒作乐,闹得大家知道了,把他免了职。同时他被控,罪名是他晚上放监犯到街上去"玩",监犯并没有一个逃跑的,可是有一个,正 把一个助祭扭住用力掐的时候,当场被捕。这案子侦查了好久,结果他没有过堂,监犯和看守们都替他开脱,把善良的舅父救了出来,现在他没有事做,靠儿子过 活。儿子是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唱诗班的歌手。他很奇怪地说到他的儿子:"他变得严肃了,摆起架子来了。他是个独唱家。茶炊烧得慢一点,衣服不给他先 刷好,他就冒火。是一个很整洁的小伙子,爱清洁……"舅父自己老弱多了,全身脏污,头发脱落,精神萎靡。他的快活的狮子发变得很稀薄了,耳朵轩起,眼白 上,剃过的脸颊的细腻的皮肤上,象细网一般露满红丝。说着玩笑话,嘴里好象含着什么,妨碍他的舌头转动,虽然牙齿还很整齐。
我高兴有机会同这样的人物谈谈。他会快乐地生活,见识过许多东西,当然知道的事情不少。我清楚地记起他那些活泼的、可笑的歌曲,记忆中又响起了外祖父 说他的话:"在游戏唱歌上,他简直是大卫王,但做起事来,却象毒辣的押沙龙。"
林荫道上一些衣冠楚楚的人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大半是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公务员、军官之类。舅父穿着磨损的秋外套,戴着皱瘪的帽子,穿着茶红色皮靴, 缩成一团,好象为着自己破旧的衣装,有点害臊。我们走到波茶市沟一家小酒店里,在向市场开着的窗下占了一个座位。
"记得您怎样唱这个歌吗? 一个乞丐晒脚布,另个乞丐就来偷……"
我背出这句歌词时,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觉到这中间有讽刺的意味,觉得这位快乐的舅父,有点凶恶和聪明,可是他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沉思地说:"哎,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出了些洋相,可是不多。这歌也不是我编的,那是一位神学校的教员,怎么,叫什么呀?他已经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同我很要好,单身 汉,喝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的。就我记得的,贪酒丧生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数不清。你不喝吗?不要喝,年岁还校和外祖父时常见面吗?他是不快乐的老人, 似乎快要发疯了。"
他稍微喝了点酒,就活泼得多了,身体也直起来了,年轻了,于是比刚才更精神地说起来。
我问起他关于监犯的事件。
"你也听到了?"他问了一声,向四边望望,沉着声说:"监犯又怎么样?我不是审判他们的法官。照我看来,他们也是普通的人,所以我对他们说:兄弟们, 大家和睦点,快乐点过日子吧。有一首这样的歌:命运不能妨碍我们的欢乐。让他来迫胁我们吧,我们还是要欢笑度日,只有傻瓜才不这样。……"
他笑起来,从窗子里望望暗下去的山谷,那边摆着许多摊子。他抹一抹胡子又说:"他们,当然喜欢,牢里是很气闷的埃唔,一点过名,他们就马上跑到我这里 来,喝酒、吃菜,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热闹起来了,地动山摇,俄罗斯母亲埃我爱唱歌、跳舞,他们当中有很好的歌手和舞手,真惊人。因为有的带脚镣,不好 跳,我许可把脚镣下了,这是真的。他们自己会下,用不着叫铁匠,他们真有本领,挺惊人。至于说我放他们上街去抢人,那完全是造谣,结案时也没有证据……" 他停了嘴,从窗子里望着山谷,那边摆旧货摊的人们正在收摊子,铁门闩,锈铰链,发出难听的响声,木板之类砰砰地跌到地上。舅父欢喜地霎着眼睛,低声对我 说:"若是老实说,的确只有一个人是每夜出去的,不过他没戴脚镣,是下诺夫戈罗德城的一个普通小偷,他在不远的地方,在佩乔雷村有个情人。至于同助祭的案 件,完全是弄错的,他以为助祭是商人。是冬天晚上,又下雪,人都穿着皮毛外套,忙乱中谁看得清楚,是商人还是助祭?"
我觉得这很好笑,他也笑起来,又说:
"我的天哪,真见他妈的鬼。……"
于是,舅父突然莫名其妙地微微生起气来,推开食盘,嫌恶地皱着脸,点上了香烟,低声地嘟哝道:"大家互相偷盗,后来又互相捉捕,放在监牢里,充军到西 伯利亚,罚苦役,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呸,我管他们做什么……我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的眼前好象出现了一个毛毵毵的司炉的影子。他也老说着"呸",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在想什么?"舅父柔声地问。
"你可怜犯人吗?"
"一见他们就叫人可怜,竟有这样的小伙子,简直叫人奇怪。有时我凝视着他们,心里在想:我虽然是犯人的上司,可是连给他们垫鞋底也不配。他们太聪明, 太能干……"酒和回忆使他更加兴奋,他一只胳臂靠在窗台上,挥动着指头上夹着半截香烟的焦黄的手,有声有色地说:"有一个独眼龙,是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 造假币坐了牢,想逃掉,你听一听他是怎么讲的。简直跟火一样。好象一个独唱家在唱歌,他说官家可以印钞票,为什么我不可以?请你替我解释解释。没有人能够 解释,我也不能够。我还是他们的上司。还有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惯贼,他很沉静,衣着讲究,是个洁癖者,说话也礼貌。他说:人们辛辛苦苦干活,干得昏头昏 脑,我可不愿意,虽然从前我也这样,干着,干着,累成一个傻瓜,花上一戈比喝酒,再打牌输上二戈比,用五戈比给女人讨个亲热,到头还是一个挨饿的穷光蛋, 不,我才不玩这套把戏呢……"雅科夫舅父醉得红到脑盖了,兴奋得差不多使他的小耳朵发抖,他伏在桌上继续说:"他们都不是傻瓜,老弟,他们判断得很对。让 一切麻烦都见鬼去吧。比如说吧:我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起来也害臊,称心的事少得可怜,受苦是自己的,快乐是偷来的。老爹骂我冒失鬼,老婆说我完蛋了,自己 呢,害怕把一个卢布喝光了,这样的,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现在年纪老了,就给自己的儿子当佣人,干吗掩盖着呢?当个驯顺的佣人。老弟,儿子还要搭老爷架 子,他喊我父亲,我一听就象叫仆人。我生下来,活在世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来的吗,是为了给儿子做仆人吗?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什么活着呢?我 得到过多少满足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的话,我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我也不知道要怎样过活……"他苦笑着:"唔,这个谁知道?我还没有碰见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人们总是 照着他所习惯的那样生活……"接着,又突然委屈和生气地说:"从前我那里,有一个犯**罪的人,是奥勒尔出生的贵族,优秀的舞蹈家,常常引大家笑,他唱过 一支万卡的歌,有这样的句子:万卡走到墓地里——这也没怎么稀奇。喂,万卡,你啊,离坟墓远一点吧。……我就这么想,这完全不是说的笑话,是真理。不管你 怎样转,也转不出这块坟地。所以,对于我们全一样:不管当犯人,还是当看守……"他说累了,又喝伏特加,象鸟儿一样用一只眼望进空酒瓶,以后又默默地抽着 烟卷,胡子里吐出烟来。
"不管你多么拚命,不管你有什么指望,到头来还是棺材和坟墓,谁也免不了,"石匠彼得常常这样说,但完全不象雅科夫舅父。象这种成语和类似的成语,后 来我就不知听过多少。
我另外不想再问舅父什么,和他一齐感到忧郁,我可怜他,不禁想起他唱的那些快活的小调,那些通过淡淡的忧郁,从欢乐中发出来的吉他的声音。我也没有忘 记快活的"小茨冈",因此见了雅科夫舅父这潦倒的神气,不由想到:"他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压死的事吗?"
我也不想问他这件事。
,我望望潮湿的、充满八月的夜暗的山谷,从山谷中发出苹果和香瓜的清香。通向城里去的一条小街上,已经点起了街灯,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现在,到雷宾 斯克去的轮船和到彼尔姆去的轮船都快要拉汽笛了。
"好,该回去了,"舅父说。
在酒店门口,他握着我的手抖了一抖,玩笑似地劝告我:"你不要忧郁,你好象有一点忧郁,是吗?快抛开。你还年轻呀。最主要的,你要记住:'命运不能妨 碍我们的欢乐。'再见,我要去做圣母升天节的祷告。"
快活的舅父走开了,说了一大篇话,把我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踏上去城里的坡路,走到野外。是月圆的晚上,浓云在天空流动,投下黑影,在地面盖住了我的影子。沿野外绕过了城市,我走到伏尔加河的斜滩上,躺在满 是尘埃的草上,久久地望着河对面、草尝静静的大地。云影缓缓地渡过伏尔加河,投在草场上,好象在河水中洗了一洗,变得亮了一点。四周一切,沉沉欲睡,万籁 无声,一切都好象在不乐意似地摇动,但不是由于对生命的热爱,而是由于一种苦闷的必然性,无可奈何地在动。
真想给整个大地、给自己击一猛掌,使万物,连同我自己在内,一起象欢腾的旋风一样旋转起来,象相爱的恋人们的欢歌曼舞一样旋转起来,沉浸在新开拓出的 美好、生机勃勃、诚实正直的生活之中。
我想:
"我必须把自己改变一下,要不然我便会毁灭……"在那种阴郁的秋天,那种不但见不到太阳,甚至感觉不到太阳,连太阳都忘记了的日子里,我常常有机会徘 徊在森林中,迷失了道路,走到没有人径的地方,我已倦于寻找,但仍咬紧着牙齿,顺着茂丛、枯枝、沼泽地滑溜的草墩,向前直跑。终有一天会走出一条路的。
我就决定照这样干。
这年秋天,我怀着也许可以设法上学读书的希望,出发到喀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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