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胧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也觉醒了。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更积极。她素来不大看书,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回来回去的翻着;现在却对于别的思想开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致自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她不觉得胆怯了。不知不觉的,她一边撑拒,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翻传统。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的多;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更丰富: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欢乐,心的欢乐,眼睛的欢乐。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其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满了白花。初醒的罗马郊野:春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过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欢走路:高个子,腿很长,又结实又窈窕的身段,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两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庄,八世纪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位于罗马古城的边缘,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两旁全是古墓,树叶丛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肯靠着一个白椁。前面一片荒凉,清静到极点。喷泉慢慢的滴着水,懒洋洋的象要咽气似的……他们俩低声谈着。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他的斗争,他的过去的苦恼;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单纯,好象是应该那样的……她也讲她的故事。他不大听到她说的话;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安静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上看到,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在太阳底下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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