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她讲着童年的事:祖母带她到一个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里;两个老人谈天的时候,打发她到大花园里去玩。教堂的阴影罩着园子,她坐在一角,一动不动,听着树叶的哀吟,探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没说出在她想象中盘旋不去的念头,——对魔鬼的恐惧。人家说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门前徘徊,不敢进去;她以为蜘蛛,蜥蜴,蚂蚁,所有在树叶下,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隙缝里蠢动的丑恶的小东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随后她谈到当年的屋子,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的回想着;她在那儿整夜的不睡觉,编着故事……
  “什么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讲给我听罢。”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着补充:“还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时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来,下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说:“难道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罚入地狱喽。”
  她的脸登时冷了下来,说道:“噢!你不应该提到这个。”
  他把话扯开去了,表示佩服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气力。于是她又恢复了信赖的表情,说到她小姑娘时代的大胆。——(她嘴里还不说“小姑娘”而说“男孩子”,因为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嚷着一边逃了。另外一次,旁边走过一条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儿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层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青肿之外竟没有什么。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她的身体受各种各式奇特的考验。
  “谁想得到你是这样的呢,”他说,“平常你那么严肃……”
  “噢,你还没看见我有些日子自个儿在房里的模样呢!”
  “怎么,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题目,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回对一只黑乌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很愤慨。
  “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没心肝吗?”
  “我不知道。”
  “你不以为禽兽跟我们一样是生物吗?”
  “我是这样想的。对啦,我要问你:你可相信禽兽也有一颗灵魂吗?”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师说没有的。我,我认为它们有的。”她又非常严肃的补上一句:“并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兽。”
  他听着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头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条公牛。我感到有它们的欲望,很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味儿;仿佛我真的试过了。唉,你不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禽兽同类,又怎么能**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锤子把一只钉敲在这只手里。”
  “为什么?”
  “一点儿不为什么。”(她还没说出她曾经想把自己钉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
  “干吗?”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看谁能够教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几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见的泉水断断续续的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远远的天边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长着光秃与黑色的树木,一层水起在上面浮动。冬季末期的太阳,淡黄的年轻的太阳,蒙起入睡了。飞鸟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钟声遥遥呼应,一村复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并没想到他,美丽的嘴巴悄悄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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