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乌东说过的一句取笑的话:“你和夜莺是天生的一对,怎么会不相爱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难得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而宁愿爱一个使他受苦的人。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对于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办法是对的,因为他所求的并非在于尽可能的活得长久,而是在于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么透的克利斯朵夫,以为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它给人的好处真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
  正当他这样毁谤爱情的时候,他看到爱神温柔的讥讽的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奥国大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夜莺在那边唱舒伯特、胡戈·沃尔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现在得到优秀阶级的赏识了。便是在广大的群众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号召力;雷维-葛一流的人再没法装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个音乐会里演奏;还有一部剧本被喜歌剧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里关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经屡次帮助过他的朋友,继续促成他的志愿。克利斯朵夫好几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帮他活动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这个人,但这朋友似乎恼着克利斯朵夫没早点儿设法认识他,所以老是不让他找到。并且他忙着别的事,想着奥里维,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报上读到她在旧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象她在外国一个人住着客店,不愿意接见任何人,不愿意写信给任何朋友,咬紧牙齿,孤零零的在那里等死。
  被这些思想纠缠着,他避开众人,躲在一间地位冷僻的小客厅里。背靠着墙壁,站在被树木花草遮得阴暗的一角,他听着夜莺的美妙的,凄凉的,热烈的声音唱着舒伯特的《菩提树》;纯洁的音乐唤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怅。对面壁上,一面大镜子反映出隔壁客厅里的灯光和人物。他并不看到镜子,只望着自己的内心;眼睛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树》一般,他莫名片妙的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过了几秒钟。随后,眼泪没有了,他瞧见前面镜子里有一个“女朋友”对他望着……女朋友?她是谁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认识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他靠在墙上继续哆嗦。她微微笑着。他既没看到她的脸庞与身体的线条,也没看到她眼睛是什么颜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么衣着。他只看见一样,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来的慈悲。
  而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头唤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岁至七岁的期间,他在学校里非常可怜,才被一般比他年长有力的同学羞辱了一场,打了一顿,大家嘲笑他,老师又不公平的责罚他:别的孩子在玩儿,他却垂头丧气蹲在一边,悄悄的哭着。一个神态幽怨的,不跟别的同学玩的女孩子,——(从那时其他从来没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样:短短的身材,头很大,淡黄的头发与眉毛简直象白的一般,蓝眼睛显得惨白,宽大而黯淡的腮帮,微微虚肿的嘴唇与脸庞,一双红红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看着他哭;接着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头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满怀好意的堆着笑容说:“别哭啦!……”
  于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声嚎了出来,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围裙上。她却用着颤抖而温婉的声音又说了声:“别哭啦!……”
  过了几星期,她死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大概已经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为什么他这时忽然想到她呢?在这个出身微贱的,在遥远的德国小城里被人遗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贵族少妇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颗灵魂,虽然亿兆的生灵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为时间分隔着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明。当年在那个安慰他的女孩子苍白的嘴唇上映现过的微光,现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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