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了,奥里维回到屋里,门口已经有两个宪兵等着。他们把奥里维当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也不急于分辩,好让克利斯朵夫逃得远一些。而且警察当局发觉了错误的时候并不着慌,也不急于去追逃掉的人;奥里维疑心他们其实是很愿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奥里维为了鲁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买卖的洛陶夫,当天才来参加丧礼。这个俨然的人物规规矩矩的送过殡,马上搭车走了,对奥里维没有一句问起哥哥近况或是感谢他为母亲办后事的话。奥里维在当地又耽留了一些时候。这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觉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爱的人,使他受苦的人,——还有那亲爱的安多纳德。所有这些在此生存过的人,现在完全消灭了的克拉夫脱一家,还留下些什么?……只有一个外国人对于他们的爱。
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他们需要孤独,便望静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听见远处传来几下沉重的伐木声。他们走到山岗上一平空旷的地方。脚下那个狭窄的山谷还是德国的土地,有所看守树林的人的屋子,顶上盖着红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绿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林木,给水气包裹着。雾氛在柏树枝间缭绕。一层透明的幕把线条遮盖了,把颜色减淡了。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脚声,没有人声。秋天的榉树都变了金黄色,几点雨水淅淅沥沥的打在树上。一条小溪在乱石中流着。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停下脚步,呆住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丧事。奥里维默默的对自己说着:
“啊,安多纳德,你在哪儿?”
克利斯朵夫却想着:“现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但各人听见各人的死者安慰他们:
“亲爱的,别哭我们了。别想我们了。你想着他罢……”
他们彼此瞧了一眼,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觉得朋友的痛苦。他们握着手,心中只有一起凄凉恬静的境界。没有一点风,雾气慢慢的散了,显出了青天。雨后的泥土那么柔和……它把我们抱在怀里,堆着一副亲热的笑容,和我们说:
“休息罢。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来了。两天以来,他整个儿在回忆中,在亲爱的妈妈的灵魂中过活;他体验着那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在孩子们都走了的静寂的家里,想念那些把她丢下的儿子……可怜的老妇,残废,勇敢,抱着乐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温和的脾气,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没有一点儿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其他认识的,一切谦卑的心灵。这时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多么接近!在**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发疯似的搅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阵血腥的风,煽动神志错乱的民族互相仇视;克利斯朵夫经过了几年累人的争斗和激昂的日子,对于这个**而贫瘠的社会,对于自私的争战,对于自命为代表理智而实际只是掀风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厌倦。他所爱的却是成千累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的燃烧着,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
“是的,我认得你们,我终于跟你们团聚了,你们是和我同一血统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离开了你们,跟着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现在我回到你们中间来了,请你们把我留下罢。我们不问生死,都是一体;我到哪儿,你们也到哪儿。噢!母亲,我曾经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还有你们,高脱弗烈特,苏兹,萨皮纳,安多纳德,你们全生活在我身上。你们是我的财富。咱们一同上路罢。我的话就是你们的声音。凭着我们联合的力量,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树上缓缓的滴着雨水,一道阳光从树枝间溜进来。树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传来一群儿童的声音:三个女孩子在那里绕着屋子跳舞,唱着一支天真的德国山歌。而远远的,一阵西风象吹送蔷薇的异香似的,吹来法国方面的钟声……
“噢!和平,你是神圣的音乐,你是解脱的心灵的音乐;苦,乐,生,死,敌对的民族与友爱的民族,一起交融在你身上……噢!我爱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临了。克利斯朵夫从幻梦中醒来,又看到了朋友那张忠实的脸。他对他笑笑,把他拥抱了。随后,他们俩穿过树林,悄悄的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奥里维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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