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①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①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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