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多纳德一下子发见了社会的丑恶。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亲,母亲,兄弟,统统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她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她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教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漏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教人难堪,象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气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谅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厉的法律对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懦怯。一个人损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愤。——至于可怜的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凄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亲的捐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象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的丛树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起跪在上面,悄悄的淌着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的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的黯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奥里维打了个寒噤,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可怜的朋友!”
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直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爱的东西多接触一会,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的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着,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点光景,时时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点着蜡烛起来了。安多纳德也没怎么睡,听到声音也起身了。只有奥里维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难过的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着脚尖走开,吩咐安多纳德:“轻一点:让可怜的孩子在这儿好好的多享受几分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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