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呀?什么事呀?还不睡觉去!……可怜的孩子,难道你真的发疯了吗?”
他照旧疯疯癫癫的说:“你得听听这个!”
他说着坐在她床头,把那出戏从头再念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高丽纳,听到她那种夸张的声调。鲁意莎拦着他,嚷着:
“去罢!去罢!你要着凉了。讨厌!让我睡觉!”
他还是不动声色的念着,装着浮夸的声音,舞动着手臂,把自己笑倒了,他问母亲是不是妙极。鲁意莎翻过身去钻在被窝里,掩着耳朵说:
“别跟我起腻!……”
可是听到他笑,她也暗暗的笑了。终于她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念完了一幕,再三追问她意见而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子一看,原来她已经睡熟了。于是他微微笑着,吻了吻她的头发,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里去了。
他又回到莱哈脱家去找书。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吞了下去。他多么想爱那个高丽纳与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那么丰富的热情找到了**的机会。便是第二流的作品,也有片言只语使他呼吸到自由的气息。他还加以夸张,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哈脱太太前面。她虽是毫无知识,也故意要把法国文化跟德国文化作对比,拿法国来压倒德国,一边是气气丈夫,一边因为在这个小城里闷死了,借此发发牢骚。
莱哈脱听了大为不平。他除掉本行的学科以外,其余的知识只限于在学校里得来的一些。在他看来,法国人在实际事务上很聪明,很灵巧,很和气,会说话,但不免轻佻,好生气,傲慢,一点都不严肃,没有强烈的感情,谈不到真诚,——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没有哲学,没有诗歌(除掉布瓦洛,贝朗瑞,高贝以外)的民族,是一个虚浮,轻狂,夸大,淫猥的民族。他觉得贬斥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简直不够用;因为没有更适当的名词,他便老是提到轻佻两个字,这在他的嘴里,象在大多数德国人嘴里一样,有种特别不好的意思。临了他又搬出颂扬德国民族的老调,——说德国人是道德的民族(据赫尔德说,这就是跟别的民族大不相同的地方),——忠实的民族(其中包括真诚、忠实、义气、正直等等的意思),——卓越的民族(象费希特说的),——还有德国人的力,那是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国人的思想,——德国人的豪爽,——德国人的语言,世界上唯一有特色的语言,和种族一样保持得那么纯粹的,——德国的女子,德国的美酒,德国的歌曲,……"德国,德国,在全世界德国都是高于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莱哈脱太太跟着哄笑。他们三个一起直着嗓子大叫大嚷,但还是很投机,因为他们知道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国人。
克利斯朵夫常常到这对新朋友家里去谈天,吃饭,和他们一起散步。丽丽·莱哈脱很宠他,替他做些很好的饭菜,很高兴能借此机会满足一下她自己的食欲。她在感情方面和烹调方面都体贴得不得了。庆祝克利斯朵夫生日的时候,她特意做了一块蛋糕,四周插着二十支蜡烛,中央用糖浇成一个希腊装束的肖像,手里抱着一束花,代表伊芙琴尼亚。克利斯朵夫虽然嘴里反对德国人,骨子里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对她那股真情的不大高雅的表现大为感动。
至诚的莱哈脱夫妇还会想出更细腻的方法来证明他们的友情。只认识几个音符的莱哈脱,听了太太的主意,买了克利斯朵夫的二十本歌集,——(这是那出版家卖出的第一批货),——分送给他各地教育界方面的熟人;他又教人寄了一部分给来比锡和柏林两地的书铺,那是他为了编教科书而有往来的。这种瞒着克利斯朵夫所做的又动人又笨拙的推销工作,暂时也并没一点儿效果。分散出去的歌集似乎不容易打出路来:没有一个人提到它。莱哈脱夫妇眼看社会这样冷淡非常伤心,觉得幸而没有把他们的举动告诉克利斯朵夫;否则非但不能使他安慰,反而要加增他的痛苦。可是实际上什么都不会白费的,人生就不少这样的例子;任何努力决不落空。可能多少年的杳无音讯;忽然有一天你会发觉你的思想已经有了影响。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就是这样的迈着小步,踏进了少数人士的心坎,他们孤零零的待在内地,或是因为胆小,或是因为打不起精神而没有对他说出他们的感想。
只有一个人写信给他。在莱哈脱把集子寄出了三个月以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一封挺客气的,热烈的,表示写的人非常感动的信,用的是老式的体裁,发信的地方是图林根邦的一个小城,署名是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彼得·苏兹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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