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状态中发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开着,院子里一丝风也没吹过来。天上堆满了密云。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着蜡烛慢慢的烧到烛台底里。他不能睡觉,什么也不想,只觉得那空虚越来越深,在那儿吸引他。他拚命不要看那个窟窿,却偏偏不由自主的要凑上去。在窟窿里骚然蠢动的是混乱,是黑暗。一阵苦闷直透入内心,背脊里打了个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颤危危的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等着一桩奇迹,等着一个上帝……
忽然之间,在他背后,院子里好似开了水闸一样,一场倾盆大雨浩浩荡荡直倒下来。静止不动的空气打着哆嗦。雨点打在干燥坚硬的泥土上,好比钟声一般锋铮作响。象野兽那样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乱与快乐的**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动了爱情的肉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颠倒,全身紧张,连五脏六腑都颤抖了……幕揭开了。简直是目眩神迷。在闪烁的电光中,在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过卧室的屋顶,透过四面的墙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世界象飞扑似的冲入它的怀抱。对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荡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疯狂,——没有目的,没有节制,没有理由,只为了轰轰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阴森而强烈的光,在他心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让意志作主的。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乱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回那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岂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凡是足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母亲在内,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边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寻求田野里的清静,为的能称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个儿交给那些执着的念头。——但在荡涤尘怀的空旷中,和大地接触之下,那种纠缠变得松懈了,那些念头也没有幽灵一般的性质了。他的热狂并没减少一点,倒反加强,但已经不是危险的精神错乱,而是整个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体和灵魂都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发见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童年以后的另外一个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自然界放出轻快的火花。太阳在沸腾。天色一清如水,象河一般流着。大地咕噜作响,吐出沉醉的气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转飞腾:草木,昆虫,无数的生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欢呼呐喊。
而这欢乐便是他的欢乐,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万物分不开了。至此为止,便是在童年时代快乐的日子,怀着热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着大自然的时候,他也觉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无关系,他也无从了解。连它们是否有感觉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认为是古怪的机器而已。凭着儿童无意识的残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经把一些可怜的昆虫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它们古古怪怪的扭动觉得好玩,根本没想到它们的受苦。平时那么镇静的高脱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只苍蝇,禁不住愤愤的把它从手里抢下来。孩子先还想笑,后来也给舅舅的神气感动得哭了。那时他才明白他的俘虏也有生命,和他一样,而他是犯了凶杀的罪。从此以后,他虽然不再伤害动物,可也并不对它们有什么同情;在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去体会一下,那些小小的躯壳里头有些什么在**;他倒是把它当做恶梦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明白了。那些暧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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