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岂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岂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拚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的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象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忽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的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钉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忽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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