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连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缚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动要不受妨碍,心灵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跃了。谋生的烦恼,职业的无聊,象牢笼一般把克利斯朵夫关得越紧,他反抗的心越感觉到自己的独立不羁。换了一种无牵无挂的生活,他可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现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时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时之内尽量迸射,象在岩石中间奔泻的急流一样。一个人的力量只能在严格的范围之内发挥,对于艺术是最好的训练。在这一点上,贫穷不但可以说是思想的导师,并且是风格的导师;它教精神与肉体同样懂得淡泊。时间与言语受了限制,你就不会说废话,而且养成了只从要点着想的习惯。因为生活的时间不多,你倒反过了双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这样。他在羁绁之下参透了自由的价值;他绝对不为无聊的行动与言语而浪费宝贵的光阴。他天生是多产的,兴之所至,往往下笔不能自休,思想虽然真诚,可是毫无选择:现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时间写出最丰富的内容,那些缺点就给纠正了。对于他精神方面艺术方面的发展,这是最重大的影响,——远过于老师的教导与名作的榜样。在他个性酝酿成熟的那几年内,他养成了一种习惯,把音乐看作一种确切的语言,每个音有每个音的意义;他痛很那些言之无物的音乐家。
然而他当时所作的曲子还谈不上自我表现,因为他根本还没发见他的自我。教育把许多现成的感情灌输给儿童,成为他们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这一大堆现成的感情中**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对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觉;青春期的热情,还没有象一声霹雳廓清天空的云雾那样,把他的个性从假借得来的衣服下面发掘出来。在他心中,暧昧而强烈的预感,和一些摆脱不掉而与自己不相干的回忆混在一起。他痛恨这些谎言,又看了写出来的东西远不及他所想的而懊丧。他很苦闷的怀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片妙的败仗就算了,发愤要写出更好的、伟大的作品。不幸地老是失败。写的时候往往还有幻想,以为不坏;过后他又觉得毫无价值,把东西撕掉,烧掉。而他最难堪的是,那些应时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坏的一部分,偏偏给人家珍藏起来,没法销毁,——例如为庆祝亲王诞辰所作的协奏曲《王家的鹰》,为公主亚台拉伊特婚礼所写的颂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来,使他恶俗不堪的成绩永垂后世:——因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这样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紧紧的年月!无休无歇!辛苦的工作没有一点儿调剂。没有游戏,没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拧着眉头,集中精神,在尘埃满目,光线不足的戏院里,坐在乐器架前面。晚上,别的孩子已经睡觉了,他还是在那儿,筋疲力尽的软瘫在椅子上。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一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一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其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有一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其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气。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一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一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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