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罢。——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里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嗳嗳!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
“谁啊?”
“那孩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的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亲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随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把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用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久,得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后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不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他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的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子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的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么?你不觉得难过么?”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让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的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传染,就是说他也能象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做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也不回答。于是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孩子没心肝。”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她轻轻的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见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下!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做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儿,他在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期,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的受种种磨难,一忽儿**受着压迫,一忽儿有一阵**的痛苦,一忽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辞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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