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最显著的对比,在卷四与卷五中占着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两个民族的比较研究。罗曼·罗兰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对德国作一极其严正的批判:
  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吃败仗的时候,大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的……(在此,读者当注意这段文字是在本世纪初期写的。)
  尽量分析德国民族以后,克利斯朵夫便转过来解剖法兰西了。卷五用的"节场"这个名称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说起当时的巴黎乐坛时,作者认为"只是一味的温和,苍白,麻木,贫血,憔悴……"又说那时的音乐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寄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当作书本……
  等到述及文坛、戏剧界的时候,作者所描写的又是一片颓废的气象,轻佻的癖习,金钱的臭味。诗歌与戏到,在此拉丁文化底最后一个王朝里,却只是"娱乐的商品"。笼罩着知识阶级与上流社会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这批人,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果实……
  对此十九世纪底"世纪末"现象,作者不禁大声疾呼:
  可怜虫!艺术不是给**的人享用的**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
  巴黎的政界,妇女界,社会活动的各方面,却逃不出这腐化的氛围。然而作者并不因此悲观,并不以暴露为满足,他在苛刻的指摘和破坏后面早就潜伏着建设的热情。正如克利斯朵夫早年的**抨击古代宗师,正是他后来另创新路的起点。破坏只是建设底准备。在此德法两民族底比较与解剖下面,隐伏着一个伟大的方案:就是以德意志的力救济法兰西的萎靡,以法兰西的自由救济德意志的柔顺服从,西方文化第二次的再生应当从这两个主要民族底文化交流中发轫。所以罗曼·罗兰使书中的主人翁生为德国人,使他先天成为一个强者,力底代表(他的姓克拉夫脱在德文中就是力的意思);秉受着古弗拉芒族底质朴的精神,具有贝多芬式的英雄意志,然后到莱茵彼岸去领受纤腻的、精炼的、自由的法国文化底洗礼。拉丁文化太衰老,日耳曼文化太粗犷,但是两者汇合融和之下,倒能产生一个理想的新文明。克利斯朵夫这个新人,就是新人类底代表。他的最后的旅程,是到拉斐尔底祖国去领会清明恬静的意境。从本能到智慧,从粗犷的力到精炼的艺术,是克利斯朵夫前期的生活趋向,是未来文化——就是从德国到法国——底第一个阶段。从血淋淋的战斗到平和的欢乐,从自我和社会的认识到宇宙的认识,从扰攘骚乱到光明宁静,从多雾的北欧越过了阿尔卑斯,来到阳光绚烂的地中海,克利斯朵夫终于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触到了生命底本体,握住了宇宙底真如,这才是最后的解放,“与神明同寿"!意大利应当是心灵底归宿地。(卷五末所提到的葛拉齐亚便是意大利底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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